笑的补漏(第3/3页)
“这个故事好!”父亲擦着眼泪,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人,要吃得起亏。”
如果说,我家有过大笑,这是唯一的一次。
我一下子被点化得如醍醐灌顶。
父母亲是不是弥密得天衣无缝?不是的,虽然微不足道,也还是“有”的,除了反右斗争过后说到的“如果我划右派,会不会离婚”的问答,我感觉到父亲是“灵魂上中了一箭”那样的难过。再早年还有一件。
是1942年,父亲在昔西一区当区委书记,那时叫“区政委”。政委有“最后决定权”,比区长大了去。有一天,他区里一家人结婚,花轿吹吹打打从他面前过,他听到轿中新娘的哭声,越听越不对头,便忽地跳到路中间扬手拦住了轿,“你们停轿”,叫出新娘来询问情况:原来是她父母把她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她心里难受忍不住哭了。父亲当即宣布:“抗日政府主张婚姻自主,这姑娘既然不愿意,我宣布这件婚姻作废!”
父亲很早就告诉我这件事,这故事充实一下,很可以“出戏”的,我以为也就是这么个事而已。我没有想到这个故事后边还真的“有戏”,戏文衍化,直至发展到母亲破门入伍。
这是否母亲入伍的决定因素?肯定不是,因素很多,这是“其中之一”吧。
1967年我到邯郸姑姑家住,一次偶然闲谈,我说起了这事,姑姑一下子笑起来,说:“孩呀,你不知道,就那么一会儿,那个女的(新媳妇)就看上了你爸,央人托己地找你爷,要把闺女说过来……”我说:“那我妈呢?”姑姑说:“所以我说那女的不要脸,不是个正经货——你妈当然不喜欢,他们来说亲说了好几回,意思是你爸和那女的有感情,让家里的离了,和他闺女成亲……”
我这才知道前头这个连环画本儿,还有续本,这事发生在1942年,1944年母亲“夜走太行”难说她有没有担心丈夫被“勾引”变心。
母亲的直接反应如何,据我哥哥《二月河源》中云,他曾和母亲也议及此事,母亲在床上看书,翻了个身说“狗拿耗子”,再也不言声。
这件事关系到母亲的入伍动机。“家有一口饭,谁肯上梁山?”母亲肯定是抗日热血青年,这一条是主线,因为她坚持八路军是抗日之先锋,她才不顾一切扑身太行老林的。具体的原因,那这是其中之一,还有呢?
爷爷是那一代人中正统人家的主家人,他和奶奶继承了我们民族特色中所有传统的观念。父亲说:“你大爷(伯伯)每次从太原回来,从来不敢先回自己小屋,要先去你爷奶家,带上捎回来的礼物,恭恭敬敬站在地下和你爷奶说话,然后你爷说:回屋看你媳妇哇……他这才敢慢慢退下……”
“你妈过门三天,要给婆婆交针线活。”父亲说,“你奶奶横看竖看也没挑出毛病——你奶奶要求是,补丁和衣服的原色要一样,补上和没补稍远一点看不出来,针脚要细要密要均匀……你妈不仅做到,而且连布纹都对上,一根线也不让它错……”
“你妈推磨,在磨房里用炭条练字……回去自己房里,做饭时悄悄趁着灶火看识字课本……”
就这些只言片语中,可以窥见到母亲在家中的处境与地位。这些话多数是母亲去世后,父亲和我们絮叨出来的,母亲在时,我一个字也没听到过。我还听到哥哥说,母亲对姑姑说过:“这个家冷漠,冷漠呀,冷漠透了。”你想,公公不和儿媳说话,婆婆只管“挑毛病”,丈夫不在家,嫂子出去过,膝下又无子,忍不住“冷漠”。我看这或许是促使母亲出走的另一直接原因。
归纳起来,日本人汉奸对我家的骚扰,在家庭中的孤独,思念丈夫,恐惧有别的女人渗入丈夫的感情生活……这诸多因素,母亲的个性在封闭的环境里不能得到任何舒展,而她又是一个性情刚烈,极其要强的人,所以就有个不畏虎豹豺狼,夜走太行参加革命的事。
母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从“南下干部”的实际情况看,是不是“大部分”?至少也可以说是“大量的”都和在家的原来夫人离了婚。徐光达大将每逢下级来谒,先问:“你也离婚了?”——这是当时一道时髦的社会风景。
父亲有没有这方面的事?我们兄妹在五十岁前一直认为他“没有”,因为我们亲眼见到他是那样珍惜母亲爱母亲,看到他在病榻前跪着,双手为母亲收拾大小便狼藉的铺位。但是父亲后来告诉我,是“有的”。他在部队认识了一个姓李的女同志,“非常的精明强干”,但是在战斗中牺牲了。如果再“但是”一下,那位李同志没有牺牲呢?这件事,父亲说时已是垂暮之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现在的人很能理解,就母亲的实际行动,证明她当时就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