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3/46页)
这些记录,严格说来,只不过是我的梦的不完整的日记。其中有许多地方是谈我自己,因为一个孤身进行思考的人,必然是大部分时间都思考他自己的。不过,在我散步的过程中,在我的头脑里一闪而过的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也将在我的记录中有一席之地。我认为事情是怎样经过的,我就怎样陈述,而且,事情与事情之间,没有多少联系,同昨天的看法与明天的看法通常无多大联系是一样的。不过,通过我的头脑在我所处的奇特环境中每天得到的感受和想法的影响,我必然会对我的天性和性格产生一种新的认识。因此,可以把这些记录看作是我的《忏悔录》的附录,不过,我并不给它们冠以这样的标题,也不觉得还有什么值得用这样标题的话要说。我的心在逆境的洗涤下,已得到净化;即使细心观察,也很难发现在我心中还残存有什么应当受到指摘的倾向。既然我在尘世的爱已完全从我心中消除,我还有什么要忏悔的呢?我既没有什么可称赞的,也没有什么可谴责的;今后,我在人类当中已形同虚无;既然我和他们没有什么真正的关系,又没有真正可与之交往的人,所以我只能是这个样子。既然我做的好事没有一件不变成坏事,我的每一个行动不是使他人,便是使自己受到伤害,那么,彻底抽身便成了我唯一的选择;我要尽力按我的这个选择去做。不过,我的身虽闲,但我的心还在活动:它还在产生情感和思想。它内在的生命力,似乎由于我在世上的一切利害关系已经断绝,反而有所增长。对我来说,我的肉体完全成了一个累赘、一个障碍,我要及早尽我的所能摆脱它。
如此奇特的一种处境,当然是值得加以研究和描写的。我将把我今后的闲暇时间用来做这项研究工作。为了把这项工作做好,就需要有条不紊地按部就班地进行。然而这是我力所不能的事情,而且我愈是这样做,反而愈是偏离我的目标,因为我的目标是:要把我心灵的变化和一个接一个的变化过程向我自己作一个详细的描述。我将像物理学家逐日记录每天的天气变化那样,在我自己身上从几个方面进行这项工作。我要把气压表放在我的心上,这样有针对性地长时间反复进行这项工作,必将使我获得与物理学家同样精确的结果。但是,我并不把我的工作做得那样细,我只满足于对它逐日作个记录,而不条分缕细地归纳成什么系统。我要写一本蒙台涅写的那种书,但我的目的却与他的目的相反,因为他的《论文集》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的【10】,而我逐日撰写的文章则是写给我自己看的。如果我在接近辞世的垂暮之年还能怀着我现在的心情读我记述的文字,必将使我回想起当初写作时的无穷兴味,从而使我过去的时光重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可以说,这样就等于是让我再次经历我的一生。尽管有人对我进行排斥,但我依然知道如何领略社会生活的乐趣;因为,虽然衰老之年的我和另一个时代的我在一起,但也如同和一个年龄比我小的朋友一起聊天。
我以前写《忏悔录》和《对话录》时,是始终怀有无限忧虑的,因此千方百计地加以隐瞒,以期使之不至于落入我的迫害者的贪婪的手,而能传诸后世。但现在写这部作品时,我已经没有这种折磨我的不安的心情了,因为忧虑不安是没有用的;何况使它们广为人知的愿望在我心中也早已熄灭,所以,对我的作品和我的清白的诸多见证将遭到何种命运,我都泰然处之,抱无所谓的态度;也许,对我的清白的见证,早已被他们清除干净了。目前,尽管有人在窥探我的行动,对我所写的这些文字深感不安,想方设法要夺取,要扣压,要篡改;这一切,我毫不在乎;我既不隐藏它们,也不出示它们。即使有人在我在生之时把它们夺走了,但他们不可能夺走我写作的乐趣和我对作品内容的记忆;他们尤其不能夺走我孤单一人潜心思考的能力:我这部作品,就是我潜心思考的结果,而潜心思考的源泉是只有随着我的才情的枯竭才枯竭的。现在想来,如果从我早先的灾难开始发生之初,我就懂得不和我的命运抗争,采取我今天采取的办法,那么,他们这些人的种种努力和布置的机关,就不会对我发生什么作用了,就不会像他们后来那样处处取得成功,玩弄种种伎俩扰乱我的安宁。不过,尽管他们对我受到的屈辱拍手称快,尽管他们无所不用其极,但他们无法阻止我享受我的天真,安详地度过我的余生。
第二次散步
我如今处在任何一个人都从未遇到过的奇特的处境中;对于我的心灵在这种处境中的状态拟好了写作计划之后,我发现,执行这个计划的最简单而又最可靠的办法是:忠实地记下我孤独一人散步的经过,记下我在散步过程中让我的头脑完全自由地思考、让我的思想毫无阻碍地随着它们的倾向的发展而做的梦。我只有在这一天当中孤独沉思的时候,才能够充分表现我自己和属于我自己;我独自一人思考,心无旁骛,毫无阻碍,敢于说我真正成了大自然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