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28/31页)

与知青一代相比,当代青年之大多数,表面孜孜以求的是文化,内心里殷殷向往的却是物质。

因为文化时尚提供五花八门的快乐。许多种文化快乐过时不候。今天还是最佳风景,明天就可能成过眼烟云。所以必须像赶场一样去追,才不至于错过。

又因为文化时尚的快乐受岁数限制。比如“蹦迪”,非年轻不可,老了跳不动,也经不起那一种强烈的音乐对耳膜的摧残。比如结伴郊游至夜野宿,未婚男女青年一夜风流不足为怪,也不足论道,是年龄的特权,哪怕回来的路上就吵翻了。或并不吵,却好像彼此之间什么特别的事都没发生过,又恢复到单位或公司里的一般同事关系。而有了家室的中老年人,就基本上没这特权了。想向青年学习,那也得偷偷地,没了青年们的潇洒和坦荡自然。

还因为当代青年从自己父母身上,包括从知青一代身上,悟到了青春的宝贵,总结了什么都可以辜负,但是千万别辜负自己青春的人生原则。那原则基本上可以叫作“及时行乐”。这其实也不见得是一种多么有害的人生观。只不过保守。只不过不全面。由于不全面而保守,由于太现代而累。从积极的角度理解,工作之余,事业之外,倘其乐不邪不恶不危害他人,及时“行”之,倒也可取。

当代世界,几乎每天都在以商业的名义挖空心思地制造着如此这般的花样百出的文化时尚,中国也不例外,以满足当代青年在文化标榜之下对时尚快乐的蚕食。并且,此类快乐越来越趋于平价。

至于物质,它所满足的不仅仅是人的快乐,而是享受的级别。高级别的物质享受皆是高消费。当代青年既还为青年,一般没有经济实力达到。所以权作向往,储存于意愿中。通过对文化时尚快乐的追求,渐渐地迂回地接近那物质享受时尚的高级别的目标。

比如通过“傍款”的时尚,接近美女香车的目标;通过与洋人“友谊”交往的时尚,接近做洋太太洋夫人的目标。

当然并不都如此,典型仅只相对于普遍。

知青一代中,也有命境富贵了之后而忘乎年龄的前提,汲汲于在两类时尚方面都“猛药恶补”的例子。

某次我参加一部影片的首映式。放映结束后举行影迷座谈。

青年群体中,不期然地站起一位中年女士,肥胖的身躯紧裹着束瘦的旗袍,椅背上搭着貂皮大衣。染成紫色的发,文过的眉,涂得猩红的唇。一只大而软的白手比来画去,红指甲晃人眼目。她侃侃而谈,从制作水平到剧本水平到表演水平,一一道来,足足说了二十几分钟。

她一身的物质时尚,而参加影迷协会,充当影迷,又是何等文化的时尚啊!两类时尚集于一身。

只不过以她的年龄,充当影迷未免迟了十几年;将自己的头发和脸搞到那么现代的程度,也未免缺少明智。

后来别人向我介绍,她竟是我的北大荒知青战友。

我内心里倒一点儿也没有取笑她,但在她面前一时觉得大不自然,甚至有点儿不知如何是好。同时,内心里涌上一种酸楚。

知青一代与时尚的关系,在她身上最为典型地体现出喜剧性的悲剧意味……

八、知青与消费

整代而言,知青们属于当今城市里的低消费群体。

因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工人阶层。而工人阶层,无论“国有”的还是“集体”的,正承受着中国巨大的压力。不直接承受这压力,就不能完全体会究竟什么叫时代“阵痛”。

世人看到知青中出了些名人,出了些干部,就错误地认为,知青一代很“出息”。有不少人据此得出更错误的结论,仿佛知青们垄断着中国的各行各业。

其实,所谓知青中的名人,无非指几个作家,“一小撮”文艺从业者,以及两三个新时代的较成功的商人,加上一切成了科长、处长乃至局长的人;加上一切受过高等教育,出国留学过,并学有所成归国谋求个人事业发展的人,总数肯定在百分之十五以内。

这些人常常被社会赋予知青代表性或自言“我们知青一代”如何如何。比如我以前也曾爱自我标榜这一种可笑的不切实际的感觉。

而百分之十五比之于百分之八十五,就“代”的运况来说,是没有资格的。

百分之八十五的返城知青如今的运况,决定了他们只能是城市里的低消费群体。

目前的“下岗”失业者中,相当一部分是他们。即将“下岗”、失业的人中,注定了有更多的他们。所幸尚未“下岗”、尚未失业的他们中,十之七八是中国城市中的最低工资收入者。

比上一代,旧体制曾许诺的微小福利,正渐渐地从他们身上化为乌有,使他们瞻前顾后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