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9页)
“那你当时就不该救我!”
她叫嚷起来。
“我救你,与你何干?见死不救,违反我做人的原则。不管你是不是一个曾在街头忏悔的罪孽女。”
他显然在提醒她,也等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知道她是谁。属于哪一类姑娘。
“你!你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她咒骂他。
“咱俩将会一样的死法。”
他竟笑了。他仿佛除了蹲在那里吸着烟等死,再也不想动。他仿佛意在以他的态度向她表明,除了等死,一切他的头脑或她的头脑此刻能想出的所谓办法,其实都是徒劳无益的。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他一副视死如归准备从容就义的模样。
这时塑料瓦盖已被啄穿了许多孔洞。阳光从那些孔洞筛进来。小木板房这里那里到处撒遍光点。从较大些的孔洞,已能看见鸥鸟们红色的爪子。它们的锐喙,像一根根钉子,出现在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孔洞,如同钻和凿,继续扩大着孔洞。看样子,他再吸三五支烟的工夫,棚盖就会整个儿塌下来。
“吸烟么?”
他低声问,递给她一支烟。仿佛同时在说——别客气。都到了这般田地,更别装假正经了!我知道你们这样的女孩子都是吸烟的。有福同享,烟酒不分家么!你大概一向是吸高级的洋烟的。咱的是便宜货,凑合着吸吧……
她扇了他一耳光。然后她哭了。再后来歇斯底里大发作,拿起一切可以拿得动拿得起来的东西乱摔乱扔。
他不吸烟了。他左手抓起那半瓶“老白干”,右手从碗里抓起半条腌黄瓜,嘴对着瓶口,饮一口酒,咬一口腌黄瓜。无动于衷地瞧着她那种绝望之极的发泄。
她大大发泄一通后,终于理智了些,气势汹汹地问他:“难道你觉得有人陪着你死很满意?!我恨你!我宁可被那个想无缘无故杀我的人一刀杀死了,也不愿被活活啄死!你以为你救了我你多么善良哇?是你使我死得将会更惨!我死了也不饶过你!我要在阴曹地府到处找你,跟你算账!让你在阴曹地府没个安宁日子!……”
他笑了。毕竟死之将至,他笑得有几分苦涩。
他说:“你又想错了不是?你以为像你这么一个漂亮妞儿陪着我死,就是我生前的德性修下的福气么?我还恨你呢!和你死在一块儿,要是被啄得面目全非,活下来的人们认不出我也认不出你,才算我的福气呢!否则,他们会胡猜乱疑——赵晓坤是个很正派的男人啊,怎么和这个姑娘死在一块儿了?这姑娘不就是晚报上登过的,那个被王八咬住裙子的姑娘吗?赵晓坤不该和这种姑娘搭上啊!也许他们死时,正在鬼混吧?我他妈的才不愿死后被人们说三道四呢!你再不消停点儿,惹火了我,别怪我把你扔门外去。你死在我这修车铺子的外边,阴曹地府我耳根也清静些……”
他的话,说得那么认真。那么庄重。甚至,可以认为说得那么严肃。还流露出几分委屈的自作自受的后悔莫及的意味。婉儿一时不明白他是在故意嘲她和自嘲,营造点死前玩世不恭的乐和气氛,还是说出了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她张张嘴,无言以对。觉得人家的委屈人家的后悔,也不无人家的道理。
她怔怔愣愣地望了他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话是——“活你妈的该!”
她原本自以为一向也是不怕死的。可这会儿她才清楚自己其实非常之怕死。一想到将会被活活啄死,她毛骨悚然。
“活你妈的该!”
她又骂了他一句。也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她真是恨透了这个高大的,强有力的,死之将至却无动于衷,饮一口低价酒咬一口腌黄瓜蹲在那儿一心等死的男人!如果他真的感到委屈和后悔莫及,如果她和他死在一块儿,他的结果真会像他所预料的那样被活下来的人们说三道四,不予一点儿同情和怜悯,那么她的幸灾乐祸正是因此。
棚盖上,有几处孔洞,已大得足使鸥鸟们探入头了。它们俯视着被困在小小木板房内的男人和女人,如同啃破了糊棚纸的耗子,偷窥农村泥草屋的主人的行动一般。然而它们不惧怕人。不知为什么,它们对人产生了那么巨大的一种难以解释的仇恨。它们进攻人的凶猛劲儿就像饿鹰进攻兔子。
在婉儿看来,它们的鸟脸是有表情的,也显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样子。它们中的某几只,利喙已因啄硬塑料瓦而劈裂了。劈裂了的它们的嘴,呈现出近乎狰狞的笑态。
他含一大口酒,噗一声,向上喷去。
于是小小的木板房内下了一阵酒雾。
鸥鸟们的头便缩了回去。它们不再用喙,改用爪子,继续加紧扩大孔洞。并且,它们在棚盖上发出一阵聒噪的叫声,仿佛在讨论新的进攻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