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9页)

他自己也已泪流满面。为了那些实践了勇敢却没有达到目的且遭惨死的人们。

婉儿坐于地,不哭了。处在凶险情境之中的人,尤其女人,稍获喘延必怀疑现实。凶险愈迫近愈狰狞,愈以为那不过是一场噩梦。一场惊醒数次又接着做下去的连贯的噩梦。

他用他的大手抹了一把脸。抹尽了泪。如同刮雨器刮尽了汽车前窗的雨点似的。

“你他妈的别那么瞧着我!你当我会像你一样哇哇大哭呀?老子好几年前就忘了怎么哭啦!……”

他嘟哝着说,跨到窗前,继续向外观察。

忽然他有了什么想法,转身四处寻视。

“头盔呢?你刚才一通乱扔,把我的头盔扔哪儿去了?”

婉儿爬到床底下,找到骑摩托的人们戴的那一种头盔,从床底下伸出双手递给他。

他迅速将它戴在头上放下面罩。接着又套上了骑摩托的人们严冬季节才用的长及肘部的皮手套。

许多鸥鸟回归到这小小木板房的棚盖上。死在棚盖上的它们的同类,激起了它们更大的复仇意识。它们以十倍于先前的执拗企图尽快将棚盖啄塌。可以望见的它们的尖喙,皆沾染着血。它们的眼睛里,皆投射着一股杀人狂才有的歹毒和残忍。那么小的它们的一双双眼睛,竟能传达出那么多那么大的憎恨,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更有一些鸥鸟,以奋不顾身的,同仇敌忾的,决一死战的,不成功便成仁的凶猛无比的气概,一只接一只从高处俯冲下来,撞向这小木板房的窗子和四面板壁。它被它们撞得发出击鼓般的响声,一阵紧密过一阵。然而对于它们来说,它毕竟不是积木搭的儿童玩具。它用铝合金的骨架固定得很牢,以它们的头和它们的冲力撞倒它是不可能的。

趴在床底下的婉儿双手捂上了耳朵。那一阵阵撞击声使她浑身一阵阵发抖。她仿佛觉得这小小的木板房已经开始动摇了。她闭上眼睛默默向上帝求救。绝望了的人总是如此。对上帝不虔诚也变得虔诚了。她暗想除了上帝宽恕于她并亲自来救她的话,她必死无疑了……

窗子的玻璃被撞碎。一只鸥鸟插在利刃般的碎玻璃上,被另外的一只一撞,掉进房子里来,肠子却挂在玻璃上,使它悬吊着,晃来晃去。而第二只鸥鸟重蹈覆辙,也将自己插在了玻璃上……

幸亏窗子小,否则它们会一只接一只冲撞而入。

“你老老实实趴在床底下!”

他大声说,完全是命令的口气。说罢,便去推门。

“你哪儿去?……”

“我出去!”

“你!……把我撇在这儿不管不顾了么?!”

婉儿从床底下往外爬。

“求求你,别把我撇在这儿!……”

她爬到他跟前,抱住他一条腿不放,仰脸哀求他。恐惧早已使她彻底丧失了自尊和羞耻感……

第二只鸥鸟又被它的同类撞进房子里。阻挡它们的犬牙交错的碎玻璃全被撞落了。于是有几只俯冲而入。那情形就如同战斗机钻过隧道。如果它们并不疯狂地进攻人的话,它们的飞行技巧必会博得人叹为观止的欣赏和喝彩。但它们的确是难以解释的凶猛得疯狂了的东西。它们一旦冲入来,便向他和她展开了迅速的攻击。

婉儿放开他的腿,慌忙又爬到床底下去了。

他挥舞着一条手臂,抵御着它们的进攻,同时推翻桌子,用桌子堵住窗口。

向他进攻的鸥鸟,被他一只只抓住,一只只扯着两爪撕成两片,摔在地上。

这小木房里一时消停了。

棚盖的一角却已塌下,鸥鸟们发出一阵欢呼般的噪叫。

他又开始推门。推不开。以肩撞。连撞三五下,才开一些。于是他侧身勉强挤出去。

他的修车铺子四周,撞死的鸥鸟一只压一只一层压一层。似乎若撞不倒,它们将用它们的尸体埋了这小木板房。

婉儿浑身抖抖地猫在床底下,龟缩于一角,屏息敛气,如已挨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她又听到咣当一响,房门倒下了。同时她听到他的喊叫:“你出来!快!快!……”

婉儿战战兢兢地爬出,见他弄回一个垃圾桶。也不知他是怎么弄回的。

他的衣服已不像衣服,像一些贴在身上的破布片儿。他遍体伤痕,血迹斑斑,样子十分可怕。倘没有那顶头盔,不难想象,他既不可能弄回一个垃圾桶,自己也休想回来。

不待婉儿说一句话,他打开垃圾桶的铁盖,将她拎抱起来,塞入其中……

桶盖一落,婉儿完全陷入了黑暗。

“你怎么办?!”没听到他回答。

却听到了鸥鸟们的叫声。显然它们已经占领了这小木板房子。

她一阵难过,断定他已死。

她的“护身桶”倒了,随即滚动,越滚越快。她不知它何以会滚动。也无法判断将被滚动到什么地方去,她的头被滚晕了。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