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6/28页)
最后,希尔维睡着了。她梦见自己搬了新家,正在陌生的房间里逡巡,寻找她的孩子,呼喊他们的名字,但心里明白他们已经消失,再也找不到了。她惊醒过来,欣慰地看到至少最小的宝宝还在身边,睡在雪地一般松软净白的床单上。女婴厄苏拉。希尔维已经事先想好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爱德华。给孩子起名是她的特权,休似乎不管,不过希尔维觉得,倘若取得太离谱,休恐怕也受不了。比如山鲁佐德15。比如圭尼维尔16。
厄苏拉睁开她雾蒙蒙的眼睛,似乎盯住了雪花莲。摇啊摇,宝宝,希尔维轻声呢喃。家里多么安静。多少危险掩藏在静谧中。一个人在一眨眼、一失足间,就能失去一切。“一个人即使失去一切,也要想着光明的事。”她对厄苏拉说。
战争
1914年6月
文登(阿奇博尔德)先生在沙滩上支好画架,准备用蓝绿两色——普鲁士蓝和钴蓝,淡墨绿和铬绿——绘一幅海景淡彩。他在画中天上模糊地抹了几只海鸥,这片天与波涛之间的分界实在也很模糊。他想到自己一回家就要拿出这幅画来,对人们说:“你们要明白,这是印象派。”
文登先生是个单身汉,在伯明翰一家别针场做高级职员,但天性浪漫。他参加自行车俱乐部,每到周日便骑车尽可能远离伯明翰的浓雾,年假则去海滨,以便呼吸新鲜空气,以便能有一周的时间感到自己是个艺术家。
他正想着要不要画些人,这样一来可以给画面增添生气,二来也能增添夜校老师(他在夜校修习美术)鼓励他纳入作品的“动感”。画那两个海边的小女孩就挺合适。她们戴着遮阳帽,他就不必画脸,反正他也画不来。
“来,我们来跳浪。”帕米拉说。
“嗯。”厄苏拉答应着却往后缩。帕米拉牵住她的手,将她拖下水。“没什么好怕的。”她越往水里走,厄苏拉就越紧张,恐惧澎湃汹涌,然而帕米拉浑然不知,欢笑着蹚进了水里。厄苏拉只好跟着。她努力思索能让帕米拉回到沙滩上的事——一张藏宝图,或男人手里牵的小狗。但是已经晚了。巨浪已经升起,在她们头顶弯下了腰,将她们拍下去,拍进水的世界。
希尔维从书中抬头,惊讶地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一边一个夹着她的孩子,好像夹着鸡、鸭,沿沙滩走来。两个孩子浑身湿透、泪眼模糊。“玩得离了岸。”男人说,“不过没有大碍。”
她们在临海宾馆请这位救命恩人——(高级)小职员文登先生——吃蛋糕喝茶。“至少让我请顿茶吧。”希尔维说,“您把靴子弄脏了。”
“小事一桩。”文登先生礼让。
“怎么是小事。”希尔维说。
“回来了高不高兴?”休在车站笑脸相迎。
“你呢?”希尔维有些无理取闹地反问。
“家里给你准备了惊喜。”休说。谁都知道,希尔维讨厌惊喜。
“你猜是什么?”休说。
她们猜是小狗,与实际上休在地窖里安装的培特发电机相去甚远。他们一起走下陡直的地窖石级,一起看到了油腻、吭哧的它,以及它身上的玻璃蓄电池。“要有光。”休模仿上帝说。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次开灯他们都提心吊胆,害怕发电机会爆炸。灯自然是它唯一能发动的电器。布丽奇特曾希望能换掉扫帚,用上吸尘器,怎奈电压不足。“幸亏不足。”希尔维说。
1914年7月
希尔维立在落地窗前看莫里斯组装球网。从旁看来,所谓组装就是拿一把木槌,对可见范围内的一切加以大力敲打。对希尔维来说,男童的心态是谜样的。他们能从连续数小时对木棍和石头进行抛掷的活动中得到满足,喜欢搜集各种静物,摧毁周遭脆弱无依的环境。他们在幼时所呈现出的状态,与他们长大成人的样子几乎可说南辕北辙。
门厅里起了喧哗。玛格丽特和莉莉欢天喜地地来了。两人曾是希尔维的同学,如今不常走动,这次特为爱德华降生登门送礼。
玛格丽特是个画家,誓死不肯嫁人,但看得出是某个有妇之夫的情妇。希尔维没把这不光彩的可能性去对休说。莉莉是费边主义者17,主张妇女享有选举权18,但不肯为自己的理想放弃任何现实利益。希尔维想象女性呼吸困难、喉部插管的景象,不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又白又美的脖颈,庆幸它安然无恙。莉莉的丈夫卡文迪许(这难道不是伦敦一家宾馆的名字?)曾在一次茶会上,用充满淫欲和雪茄气的身体将希尔维逼到一根柱子前,做出过某个至今想起仍令她羞赧的提议。
“啊,新鲜空气。”希尔维领二人走进花园,莉莉感叹道,“这里真乡野。”她们俯在摇篮上,像白鸽(或更难看些的灰鸽)一样对婴儿发出咕咕咕的呢喃,夸他多么可爱,又称赞说希尔维多么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