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44/55页)

她已将衣领缝好,关了无线电里“狂飙突进”的音乐,开始听玛·雷尼的《蓝调自远方来》——近来,无线电流行播大喜大悲的东西,玛·雷尼舒缓的旋律不啻为一剂解药。她已经与拉尔夫一起吃了面包和奶酪,挑战了填字游戏,催他早些走,并吻别了他。她还关了灯,推起遮光板,好目送他在阿盖尔路上走远。虽然脚有些跛(也许正因如此),他的步伐里有一种上下颠飞的轻盈,仿佛他时刻期盼着在路上遇见什么有趣的事。这令她想起泰迪。

他知道她在看,却没有回过头,只是举起一只手臂招了招,就被黑暗吞噬了。四下还有微光,天空高悬一弯明月,稀星四散,仿佛谁在黑暗里撒了一把钻石的粉末。月后与她的星星侍卫92。不过,厄苏拉怀疑济慈写的那个是满月,而阿盖尔路上空的这个弦月看来不像月后,倒像她悬着心的贴身侍女。她心里感到一阵——不甚高明的——诗意。这是因为战争罪恶滔天,人不得不绞尽脑汁寻一个能够接受的办法去思考它。

布丽奇特总是说,透过玻璃看月亮不吉利。厄苏拉落下遮光板,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拉尔夫对待自身安危相当大意。既然挨过了敦刻尔克,他说,就说明自己不可能遭受突然的暴力死亡。而厄苏拉觉得,战时到处死人,暴死的概率激增,没有谁是安全的。

如她所料,空袭警报拉响了,很快,海德公园传来枪声,紧接着是第一批炸弹落地,从声音判断落在了泰晤士河彼岸。她一跃而起,从前门边的钩子上摘下像圣迹般供在那里的电筒,并拿起同样放在门边的书。这本书是她专门的“避难读物”——Du côté de chez Swann(《去斯万家那边》)。既然战争看来将永无休止,厄苏拉决定,是开始读普鲁斯特的时候了。

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接着,她听见可怕的一声。“嗖——”那是炸弹坠落的声音。接着势大力沉的“轰隆”一声,炸弹落在附近的某个位置。有时候爆炸的真正位置比听上去远得多。(这一课题世所罕见,但人们很快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她寻找自己的防护服。她身上的衣服太单薄,不能抵御地洞里的寒冷潮湿。防护服是轰炸开始前希尔维进城时给她买的。两人去皮卡迪利路散步,经过辛普森之家时看到一则广告,“定制防护服”,希尔维坚持进去穿穿看。厄苏拉连自己母亲躲在防空洞里的样子都无法想象,更勿论她套上连体防护服的样子。但很明显,母亲被这制服般的款式吸引住了。“正适合清扫鸡舍时穿。”她边说边给两人都买了一件。

接下来的一声巨响带有一种紧迫的意味,厄苏拉放弃了该死的防护服,抓起布丽奇特钩的菱形图案的羊毛毯。(“本来要寄给红十字会,”布丽奇特用小学生胖乎乎的字体写道,“但后来我想你也许更需要它。”“你瞧,即使是自己家里的人也对我如难民。”厄苏拉写信给帕米拉时说。)

她在楼梯上遇见两个内斯比特小姐。“哎呀,”拉维妮娅咯咯笑道,“在楼梯上撞见可不吉利,托德小姐。”

厄苏拉下楼去,两姐妹上楼来。“你们走错方向了。”她多此一举地说。

“我忘了拿编织的活计。”拉维妮娅说。她别着一枚黑猫珐琅胸针。猫眼上有一颗闪闪发亮的人造钻石。“她在为阿波亚德太太的宝宝织松紧裤。”路德说,“她屋里太冷了。”厄苏拉心想,那可怜的孩子要是再穿下去就要胖成绵羊了。但不会像羔羊。阿波亚德家的孩子与可爱的羔羊扯不上关系。她提醒自己孩子有名字,叫埃米尔。

“好吧,但是动作要快,好吗?”她说。

“好极了,好极了,大伙都来了。”大家一个一个聚到地窖后,米勒先生欢呼说。潮湿阴冷的地窖里挤满款式各异的破椅子和一些临时卧榻。米勒先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张古老的行军床,安排给两个内斯比特小姐歇息她们的老骨头。眼下两人暂时离开,小狗比利就在其中一张上安顿下来了。地窖里还有两个小火炉,一个烧乙醇,一个烧煤油,厄苏拉觉得在天上落炸弹的时候,这两个火炉哪一个放在身边都相当危险。(米勒一家面对危险似乎极为乐观,堪称视死如归。)

人几乎到齐——阿波亚德太太和埃米尔,怪胎本特利先生,哈特奈尔小姐,米勒全家人口。米勒太太对内斯比特小姐们的去向表示关心,米勒先生主动提出去催她们。(“都是编织活计给闹的。”)就在此时,一次轰然的爆炸震动了地窖。厄苏拉感觉身下的地基随着爆破的震波摇晃起来。她遵照休的指示,扑倒在地,双手抱头,同时扑倒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米勒家的小孩。(“喂!别碰我!”)她狼狈地匍匐在小孩身上,后者挣扎着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