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43/55页)

两人跑到外面,看见荷兰城堡化为一片火海,火舌吞噬着一切,厄苏拉心想,千万别让我死在火里。请上帝让我死得干脆些。

她相当喜欢拉尔夫。有些女人会为爱情而困扰,她没有。与克莱顿在一起时,她因一种爱的可能性而不断受到诱惑。而与拉尔夫之间一切都是直截了当的。然而那不是爱,更像是喜欢一条狗(当然她绝不会把这话对他说的,有些人,或者说很多人,并不了解人与狗之间那种情感的高度)。

拉尔夫又点了一支烟,厄苏拉说:“哈罗德说吸烟对人体危害很大。说他在手术台上见过不少肺叶,像从来没扫过的烟囱。”

“吸烟当然有害,”拉尔夫说着,为厄苏拉也点了一支,“但被德国人轰炸、扫射也是有害的。”

“你有没有想过,”厄苏拉说,“比如过去一件很小的事,一旦被改变,我是说,比如希特勒一生下来就死了,或者小时候被绑到——呃——比如说贵阁会90,在那里长大,那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你觉得贵阁会有可能绑架小孩吗?”拉尔夫随口问。

“假设他们知道将要发生的事,当时也许会的。”

“但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而且不管有没有贵阁会的干涉,他终究都可能变成这个样子。绑架不够,可能要杀掉才行。你能办得到吗?你能拿枪杀一个孩子吗?或者假设你没枪,你能若无其事地拿自己的双手去杀一个孩子?”

要是那样救得了泰迪,我会的。厄苏拉想。当然,如果他死了,得救的就不只是泰迪,而是整个世界。大战打响后第二天,泰迪就应征了皇家空军。他本来在萨福克的一个农场种地。牛津毕业后,他到一所农学院进修了一年,继而在全国各地的农场和小型自留地上打零工。在开始种自己的地以前,他说,他想把什么都学到手。(“种地?”希尔维仍不以为然。)他不想做那种回归乡野的理想主义者,落得在后院齐膝深的泥泞里挣扎,牛羊病的病、死的死,种什么不长什么。(他必定在某个这样的地方打过零工。)

泰迪仍然写诗。休说:“这么说是个种地的诗人咯?跟维吉尔一样。希望你也能写本《农事诗集》吧。”厄苏拉想,不知南希愿不愿意做种地人的妻子。她聪明绝顶,在剑桥研究数学里一个鲜为人知、高深莫测的分支学科。(“完全看不懂。”泰迪说。)然而他儿时飞行员的梦想,突然间唾手可得。眼下他安然身处加拿大,在一所皇家训练学校学习飞行,总是写信告诉家里说,那边的食物如何充裕,天气如何晴朗,令厄苏拉艳羡得双眼发红。她希望他就永远待在那里,待在噩运之外。

“我们怎么说起若无其事杀孩子的事来了?”厄苏拉对拉尔夫说,“喏,你听。”她把头朝墙那边埃米尔跌宕起伏的号哭声晃了晃。

拉尔夫大笑。“今晚哭得不算凶。要是我的孩子吵成这样,我肯定会疯掉。”

他说的是“我的孩子”,而不是“我们的孩子”,厄苏拉感到很有意思。在这个未来一片渺茫的时刻,似乎不该想到要孩子的事。她突然站了起来,说:“空袭马上要开始了。”闪电轰炸伊始,两人还觉得“他们不能每天晚上都来”,现在他们知道自己错了。(“生活难道永远这样,”她在给泰迪的信中写道,“要被一刻不停地轰炸下去吗?”)已经连续炸了五十六个晚上,未来将永远如此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了。

“你就像条狗,”拉尔夫说,“对空袭有第六感应。”

“那你就不妨相信我,赶快走。不然你就得下到加尔各答黑洞91里去了。你又不喜欢那地方。”阿盖尔路的底楼到半地下室,住着米勒一家,人口众多,厄苏拉数下来起码四世同堂。大家还能往地里再下一层,来到居民们作为防空洞使用的地洞。地洞七拐八弯,时有发霉腐烂处,到处是蜘蛛甲虫,众人进入后显得尤其拥挤,特别如果米勒家那只名叫比利、模样仿佛被随便卷了卷的长毛毯子的狗也被硬拖进来的话。除此之外,大家当然还得把埃米尔像一只没人要的包袱一样传来传去,徒劳无功地加以安抚,忍受他的眼泪和哀伤。

米勒先生为了让地洞更“宾至如归”(当然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在墙上贴了很多“伟大的英国艺术”。这些画作——《干草车》、庚斯博罗的《安德鲁斯夫妇》(两人的表情多么傲慢)和《肥皂泡》(厄苏拉觉得这是米莱斯所有的作品里最病态的一幅)——统统像是从昂贵的美术图典里偷偷撕下来的。“文化。”米勒先生圣人般摇头晃脑地说。厄苏拉思忖自己会如何选择“伟大的英国艺术”。也许有透纳晚期那些写意、模糊的作品。恐怕合不了米勒一家的口味,厄苏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