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13/52页)

伊娃如果留在慕尼黑,守着元首送给她的资产阶级小住宅,还能正常社交,一定更为快乐。身处山中这个镀金的牢笼,她只好自我娱乐,翻翻杂志,聊聊时兴发型、明星韵事(仿佛以为厄苏拉对这个话题也有了解),像表演快速换装魔术般一套套换衣服。厄苏拉去过几次伊娃的卧室,那是一个漂亮的闺房,与伯格霍夫其他地方的沉闷风格大相径庭,美中不足的是它的显要位置挂了一幅元首像。那是她的英雄。元首自己的房间里却没有相应地挂上他情妇的相片,在他墙上挂着的,不是伊娃的笑脸,而是他自己的英雄弗里德里希一世。伟大的弗里德里希143。

“我总是都把grosse听成grocer144。”她写信给帕米拉说。当然,一般来说,好战而去征服世界的人,通常都不是卖吃食起家。元首获得伟大成就前师从何处?伊娃耸耸肩,她不知道。“他一直都搞政治,出生时就是政治家。”不会,厄苏拉想,他出生时不过是婴儿,一如所有人。现在的他是他选择的结果。

元首的卧室毗邻伊娃的浴室,别人无法进入。但厄苏拉见过元首睡觉,不是在神圣不可侵犯的卧室,而是在伯格霍夫午餐后的露台上,在阳光普照中。伟大武士的嘴皮玩忽职守,没有牵住,使嘴张开了,犯下了大不敬之罪。武士暴露出弱点,可惜此地没有杀手,但有的是枪,随便一把鲁格,就能击穿他的心脏或头颅。可她自己怎么办?更重要的是,弗里妲又怎么办?145

伊娃坐在他的身边,仿佛一个人看着孩子一样爱怜地看着他。睡梦中的他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本质上是个好女人,不具备更多品质,但也绝不是个坏人。人们不该以女人身边的男人来评判她。(或者也许那才是应该?)

伊娃的身材十分健美,令厄苏拉艳羡。她有一副好体格,且善运动——会游泳、滑雪、溜冰、跳舞甚至体操——她喜欢户外,恶静好动。可她却像笠贝一样吸在一个懒得动弹的中年男人身上。他是标准的夜行动物,不过午时绝不起床(而且下午还有办法再睡一会儿),不抽烟不喝酒不跳舞不纵情——有着斯巴达人一样严格的起居,却没有斯巴达人的精神。他在人前脱到最里面也永远穿着皮裤146(除了巴伐利亚人外,没有人不觉得这裤子难看、可笑),他的口臭病在第一次会面时就把厄苏拉熏得敬而远之,他还常常吃糖般吞服药丸,为了控制他的“气体问题”。(“我听过他放屁,”于尔根说,“你可要留神啊。一定是那些蔬菜闹的。”)他虽注重尊严,但并不怎样爱慕虚荣。“不过是个自大狂。”她写给帕米拉。

来了一辆车,一个司机,接她们去伯格霍夫。到了地方后,元首亲自走到他迎接显贵的台阶上相迎;去年他在同一个地方迎接了张伯伦。张伯伦回英后说他“现在知道希特勒先生心里想些什么了”。厄苏拉觉得这不可能,谁也不可能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连伊娃也不知道。或者说,尤其是伊娃,才更不可能知道。

“诚挚欢迎您的光临,尊贵的夫人147。”他说,“可爱的小东西148恢复前请尽情在此休养。”

“他喜欢女人、孩子和狗,这方面真是模范男人。”帕米拉写道,“可惜他是独裁者,对公平公正和人类大同都毫无兴趣。”帕米拉大学时代交了许多德国朋友,其中不少是犹太人。她有一屋子(确切说是三个)活力四射、聒噪不休的儿子(小小的弗里妲去了芬奇利一定会受不了的),却写信说自己又怀孕了。“愿这次好运生个女儿。”厄苏拉想念帕米拉。

但帕米拉无法在这个政权下苟活。她爱憎分明,势必无法保持沉默。她将无法像厄苏拉一样将涌上心头的话咽回肚子里(仿佛戴了禁止发声的刑具)。彼侍立者,亦为其役149。这话是否能应用于一个人的道德选择?抑或我只是在自我辩解?厄苏拉想。唉,与其误引弥尔顿,不如看看埃德蒙·伯克,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良善的人都无所作为,恶力就赢了”。

两人抵达后翌日,不知是戈培尔还是鲍曼的一个孩子过生日,举办了儿童茶会。厄苏拉分不清楚,孩子太多了,而且个个都很相似,令她想起元首生日阅兵时的方阵。孩子们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长桌前,面前各有一份蛋糕。纵情大吃前,每个孩子都要聆听一段狼叔叔的教导。可怜的弗里妲虽酷爱甜食(无疑是母亲的遗传),但旅途劳顿,累得睁不开眼,结果没吃下多少。伯格霍夫永远有蛋糕、罂粟籽Streusel150、肉桂梅子Tortes151、充满奶油的泡芙,还有巧克力蛋糕——尺寸巨大的穹顶形黑森林蛋糕152——厄苏拉很好奇,究竟是谁在吃这些蛋糕?她自己自然是能吃多少就吃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