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14/52页)

虽然与伊娃一起度日令人感到闲得发闷,但与元首在场的傍晚相比,那种程度的烦闷完全不算什么。元首在场时,大家在晚饭后会聚大会堂——一个空阔、丑陋的大房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大家或听电唱机,或看电影(或经常二者同时进行)。曲目、剧目由元首决定。最爱的音乐是《蝙蝠》与《风流寡妇》。在那第一个晚上,厄苏拉见到鲍曼、希姆莱、戈培尔(和他们野蛮的女眷)一边听着《风流寡妇》,一边全都抿嘴带笑(这大概也是嘴皮功夫)。厄苏拉念大学时,看过一次学生版的《风流寡妇》,与饰演主角汉娜的女生交上了好朋友。彼时的她绝不会想到,再听到“维利娅,啊!维利娅!林中的女巫!”时在场的竟是这些人,唱词中竟是德文。大学中的那次演出发生在1931年。她尚看不见自己的未来,更看不见欧洲的未来。

大会堂里几乎每晚都放着电影。放映员一到,会堂一侧墙上的葛培林大壁毯,就像一张遮光窗帘,被机械装置卷起,露出后面的电影屏幕。接着大家落座,看一整晚三流滥情剧,或美国惊险片。更难看的还有以山为主题的电影。就这样,厄苏拉看到了《金刚》《抗敌英雄》以及《大山的呼唤》。那第一个晚上,会堂里放的是《圣山》(更多的山,更多的莱尼·里芬施塔尔)。但是元首最喜欢的电影,伊娃悄悄告诉她,是《白雪公主》。他对号入座了哪个角色呢?厄苏拉暗想——是坏巫婆还是小矮人?总不至于是白雪公主吧?肯定是王子,她做结论(那王子有名字吗?世上王子的名字似乎并不重要,已经是王子了还不够吗?)。元首唤醒沉睡的德国,恰似王子唤醒沉睡的少女。虽然他用的并不是一个吻。153

弗里妲出生时,克拉拉送给她一本装帧极为精美的Schneewittchen und die sieben Zwerge,“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由弗朗茨·约特纳绘制。克拉拉的教授已经很长时间无法回美院教书了,两人计划1935年离德,又推迟到1936年。水晶之夜154后,从未见过克拉拉的帕米拉直接给她写信,承诺在芬奇利为他们提供一个容身之所。但是那惯性,那人人都有的该死的“再等一等”的倾向……于是转眼间他在一次突袭中被捕,被送往东边——官媒说是让他们在一家工厂里干活。“可惜了他那双雕塑家的漂亮的手。”克拉拉说。

(“问题是那地方并不真是‘工厂’,你知道。”帕米拉写。)

厄苏拉记得自己小时候酷爱童话。她并不很在意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曾经坚信邪不压正的道理。她觉得自己被格林兄弟欺骗了。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155可以肯定的是,事实并非总是如此,那第一个令人疲惫的晚上,伯格的厄苏拉环顾大会堂,这样想。

元首更喜欢轻歌剧,不爱正经大剧;偏好卡通,不爱高品位文化。看他一边牵着伊娃的手一边哼着莱哈尔,厄苏拉惊讶地意识到他其实很普通(甚至愚蠢)。做不了齐格弗里德156,顶多是个米老鼠。厄苏拉根本不会与他打交道。伊兹会将他伤得体无完肤。格洛弗太太——格洛弗太太会怎么做呢?厄苏拉想。这是她新近爱上的一个游戏:想象自己的熟人对纳粹寡头政治集团成员的反应。格洛弗太太,她想出来了,格洛弗太太肯定会用松肉的锤子把这些人统统打一顿。(布丽奇特呢?恐怕会彻底无视他的存在。)

电影播完,元首坐下来,开始(长达数小时地)谈他钟爱的话题——德国艺术和建筑(他自认是不得志的建筑师),血脉与土地157(土地,又是土地),他对孤独的热爱,他行的神圣道路(又是狼的事)。他是德国的救星,他要拯救可怜的德国,他的白雪公主,无论她愿不愿意。他继续唠叨了许多德国绘画和音乐,讲到瓦格纳,他的《纽伦堡的名歌手》,讲歌本里他最喜欢的一句唱词——Wacht auf, es nahet gen den Tag——“醒来吧,晨光已至”(假设他再多讲一会儿,晨光就真的要已至了,她想)。又谈回命运——他自己的命运——讲他的命运如何与同胞158的命运相互牵连。讲家国与个人的关系159,讲土地160,讲盛衰。(谁大盛?厄苏拉心想,谁又要为此付出衰的代价?)。接着又说到写弗里德里希一世,具体说了什么厄苏拉没有听清,又说罗马建筑,接着又说祖国父亲。(俄国人称祖国为“母亲”,称呼不同有什么玄机吗?厄苏拉想。英国人怎样称呼自己的故土呢?似乎就是“英格兰”。撑死了,迫不得已,会用布莱克的“耶路撒冷”来称呼它。)

又讲回命运。再讲到千年政权161。讲啊讲啊,于是乎,晚餐后厄苏拉隐约感到的头疼,现在发展成了一顶戴在头上的棘冠。她想象休说“噢,你还是闭嘴吧,希特勒先生”,突然一阵思乡之情涌上来。她觉得自己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