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35/52页)
“算不上。”伍尔芙小姐说。
未起火的半条街也遭到了严重轰炸,砖灰和无烟火药的酸味立即侵袭到肺里。厄苏拉心中想着狐狸角小树林后的青草地,盛开着亚麻花和飞燕草、虞美人、红石竹和牛眼雏菊。她想着新刈草地的清香,夏季阵雨的凉意。这是她新近想出的对抗炸药可怖气味的方法。(“有用吗?”埃姆斯利先生好奇地问。“不怎么有用。”厄苏拉说。)“我以前想母亲的香水味,”伍尔芙小姐说,“四月紫罗兰。不幸的是现在一想到母亲,就马上会想到炸弹。”
厄苏拉送给埃姆斯利先生一片薄荷糖。“这个有点用。”她说。
离轰炸现场越近,景况也就愈发惨烈(在厄苏拉的经验中,情况几乎一贯如此)。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幕鲜活而血腥的图景——地上横满碎尸,许多人都被炸飞了四肢,只剩下躯干,赤身裸体,仿佛裁缝的制衣架子,使厄苏拉不禁想起约翰·刘易斯大楼被炸后与拉尔夫在牛津大街上看到的那些假模特。一个担架队员没有活人可抬,正在捡乱石上支出的胳膊和腿,看来仿佛要在日后将碎尸复原。有没有人真这样去做?厄苏拉突然想。比如在停尸间里,将死者尸体像拼图一样拼接完整?不过有些人的尸体已经没有复原的可能了——两个救援队员正用铲子往筐里装肉糊,而另一个则手持板刷刷洗溅在墙上的什么东西。
不知有没有认识的遇难者,厄苏拉心想。自己在菲力莫尔花园的处所离此不过几条街,也许她上班路上曾路过住在这里的什么人,甚或在菜店、肉铺里还发生过交谈。
“显然有很多已无法辨认。”伍尔芙小姐说。她已与负责事故的官员谈过话,后者似乎相当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讲道理的人。“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我们不再是编外人员了。”
就在那拿板刷的男人楼上(虽然地板已经没了),墙头挂镜线上用衣架挂了条裙子。厄苏拉发觉自己总为家常细节——仍然坐在炉上的水壶,一桌无人消受的晚餐——动容,其程度要大于自己看见周遭更沉重的痛苦和更惨重的毁灭时。此时她看着那裙子,却发现里面还套着个女人。她的头和双腿被炸掉,但双臂还连着。高爆速炸弹造成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结果从来都令厄苏拉惊讶不已。女人仿佛已经焊在了墙上。明亮的火光中,依稀还能看见裙上戴的一枚胸针。一只黑猫,镶着假钻做的眼睛。
她踩着满地碎石走向这栋楼房的后墙。乱石地上靠坐着一个女人,四肢像布娃娃般摊开。似乎被炸到半空后又胡乱地落到了地上——事实经过恐怕就是如此。厄苏拉想叫一架担架来,但头顶正好飞过一串轰炸机,谁也听不见她的叫喊。
女人满身灰土,看不出年龄。她手上有严重烧伤。厄苏拉在急救包里翻出比诺尔烫伤药膏,涂了些在她手上,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么做。女人伤得太严重,药膏根本是于事无补的。她希望自己还带着水,女人的嘴唇干燥得令人心疼。突然,出乎厄苏拉意料,女人睁眼了,睫毛支棱着,因落满灰尘而显得苍白,她想说话,但声音过于沙哑,厄苏拉听不明白。难道她是外国人?“您说什么?”厄苏拉问。她感到女人就快要死了。
“孩子。”女人突然发出声音,“我的孩子在哪儿?”
“孩子?”厄苏拉重复着,环顾四周。她没有看见任何孩子的迹象。孩子可能被埋在了废墟堆下的任何位置。
“他叫,”女人滚动着喉咙,囫囵难辨地说——竭力要说得清楚,“埃米尔。”
“埃米尔?”
女人轻而又轻地点点头,好像再也说不出话了。厄苏拉再次环顾寻找婴儿。回身再想确认宝宝的年龄时,女人的头已经疲倦地垂下,厄苏拉号了号她的脉,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丢下女人,继续寻找生还者。
“你能不能去给埃姆斯利先生拿一片吗啡?”伍尔芙小姐问。一个女人正在尖叫,且像工地壮劳力一样谩骂着。伍尔芙小姐又补了一句:“就是给这个吵吵嚷嚷的女人的。”伤员吵得越凶,越说明不会死。这条定律经起了无数次考验。这个女人气势如虹,似乎准备单手从废墟中辟出一条道,再到肯辛顿花园跑一圈。
埃姆斯利先生位于房屋的地下室,厄苏拉不得不先被两个救援队员放下去,再在碎裂的桁架和砖块中挤出一条路。她意识到整栋房屋也都摇摇欲坠地支撑在这同一堆桁架和砖块上。她找到埃姆斯利先生时,后者几乎是平躺在一个女人身边,女人腰部以下完全被倒塌物压住,但神志还清醒,对自己痛苦处境的语言表达也十分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