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34/52页)

“我知道。”厄苏拉说。

“你知道?”伍尔芙小姐谈兴陡增,“你在那里有朋友?”

“没有,”厄苏拉说,“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但这世上不是有些人无缘无故就能知道一些事吗?”

齐默曼先生拿出提琴,说:“请大家原谅,我不擅长独奏。”接着,他几乎是语带歉意地为自己报了幕:“巴赫,《G小调奏鸣曲》。”

“真有意思,”伍尔芙小姐在厄苏拉耳边轻轻说,“我们听的音乐里有这么多是德国人写的。大美能够超越一切。也许战争结束后还能治愈一切。想想那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176。”

厄苏拉未及回答,齐默曼已经起弓,琴弓悬在弦上,预示演出即将开始,破陋的岗哨里,降下了一片音乐厅才有的深静。有些人静着是因为演出质量(“真是超凡。”伍尔芙小姐待演出结束后说。“真的很美。”史黛拉说。),有些人是为了尊重齐默曼先生逃难者的身份。音乐本身也的确四平八稳,以致听众很容易能沉入自己的思绪。厄苏拉不断回溯休的死亡,不断想着没有了他的日子。他已经死了两周,而她仍然期盼见到他。她曾把这种思绪放置一边,留待将来考察,而那个“将来”在此刻突然降临。她庆幸自己没有流下难堪的眼泪,只是深深地沉入了可怕的忧伤。这忧伤似乎惊动了伍尔芙小姐,后者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厄苏拉觉得伍尔芙小姐满腔的情感都要使她颤抖起来了。

音乐落,四周弥漫着一种至深而纯洁的宁静,仿佛世界停止了呼吸,接着,大家还没有拍手称赞,宁静就被紫色警报打破了——“轰炸将在二十分钟内开始”。想想警报全部出自她自己供职的五区作战室,由手底下那些更年轻的女孩从发报室发出,她就未免感到奇怪。

“来吧,”西姆斯先生说,嘘着粗气站起来,“快离开这里。”等大家都撤到户外,警报已经换成红色。幸运的话,他们能有二十分钟时间在催命的警报声中将路人全部赶进防空洞。

厄苏拉从不使用公共防空洞。一想到人挤人的场面和幽闭的环境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们片区就曾发生过一起空降弹直接击中防空洞的惨案。厄苏拉宁愿死在户外,也不做洞中之狐。

那是个美好的傍晚。众星捧着一弯新月,刺穿了夜幕深浓的黑暗。她想到了罗密欧对朱丽叶的赞美——她姣然悬在暮天的颊上,像黑奴耳边璀璨的珠环。忧郁哀伤的缘故,厄苏拉的心里荡起了诗意,也许有人,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矫情。再也没有德金先生的胡乱引用了。他在一次任务中心脏病发作了。他正在恢复。“感谢上帝。”伍尔芙小姐说。她曾抽空去医院看望他,厄苏拉没去,心里却也毫不愧疚。休死了,德金先生还活着,她心上没有空间去同情生者。西姆斯先生取代了德金先生的位置,成为伍尔芙小姐的副官。

战争狂放的噪声又响起来了。隆隆炮响,轰炸机引擎单调而不规则的嗡嗡声,都令她作呕。枪声,探照灯在天空指戳的手指,因为恐惧而紧张得透不过气——这一切很快将诗意冲散了。

等他们抵达救助现场,其他人也都已经到了——水电煤工人、拆弹小组、重灾救援队、轻灾救援队、抬担架的、运死人的(那天用的是一辆面包店的面包车)。救火队的水龙皮带纠纠缠缠铺了一路,因为街侧有幢大楼起了大火,火星熔浆四溅。厄苏拉觉得自己好像在火光中惊鸿一瞥地看见了弗雷德·史密斯,最后决定认为那是自己的想象。

虽然身后火光冲天,救援队在使用电筒和提灯时仍然小心翼翼。但反过来人人嘴里却又都叼着烟,虽然煤气工还没有处理完现场的煤气泄漏,拆弹小组的出现更说明附近随时有炸弹可能爆炸。大家都努力应付手头的事(该凑合时需凑合),似乎没有意识到可能临头的大难,显得过于轻松。或者也许某些人(厄苏拉想,如今不知自己是否也成了这某些人的一员)已经不在乎生死了。

她感到有些不舒服,仿佛看见了某种征兆,预示着今晚要出事。“只是因为巴赫的音乐让你的灵魂悸动不安罢了。”伍尔芙小姐安慰道。

现场覆盖了两个片区,因此负责事故的官员需同两个片区的指挥官分别交涉,两个指挥官又都称自己将对救援全权负责。伍尔芙小姐没有参与这场闹剧,因为事故发生地段不在她管辖之内。但因为灾情过重,她对自己的队员宣布说,无论别人说什么,他们都要出力支援救援行动。

“您要我们违法乱纪。”勃洛克先生来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