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32/52页)

休去世后,伊兹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说他“坐在草坪上一张折叠躺椅中”。藤编桌椅早已腐烂,换了其时更常见的折叠椅。这堆会折叠的木条和帆布送来时,休很不高兴。他宁愿死在藤编卧榻上。厄苏拉满脑子跑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因为比起休的死来,她想,这些小事更容易应付。

“我还以为他在外面睡着了。”希尔维说,“所以不去打搅。医生说是犯了心脏病。”

“他看起来很平静。”伊兹告诉厄苏拉,“仿佛死而无憾。”

厄苏拉深深觉得他的遗憾恐怕有很多,但这么想对谁也没有好处。

她没有什么机会与母亲说话。希尔维看来总是就要离开的样子。“我坐不下来。”她说。她穿着休的一件旧毛衣。“我冷,”她说,“我冷极了。”仿佛一个受了惊吓的人。伍尔芙小姐一定知道如何处置希尔维。可能会给她一杯热甜茶和一些眼下无论是厄苏拉还是伊兹都无力说出的善意的安慰。厄苏拉觉得这样报复母亲似乎不公,但她们也有她们自己的伤口要包扎。

“我会陪她待一阵子。”伊兹说。厄苏拉觉得这主意不妙,心想伊兹也许不过是想躲避轰炸。

“那您最好是弄一本配给卡。”布丽奇特说,“你要把我们吃成穷光蛋了。”休的死深深地震动了布丽奇特。厄苏拉在储食间里撞见她伤心痛哭,说:“我真为你难过。”仿佛死了亲人的是布丽奇特,而不是她。布丽奇特连忙用围裙麻利地擦着眼泪,说:“得去弄茶了。”

厄苏拉自己只多待了两天,大部分时间用来协助布丽奇特整理休的遗物。(“我不行。”希尔维说,“我就是下不去手。”“我也不行。”伊兹说。“那就只有你和我了。”布丽奇特对厄苏拉说。)休的衣服仍然真实,穿它们的人却消失了,这里面有一种近乎荒谬的感觉。厄苏拉从衣橱里拿出一件礼服,在身上比了比。要不是布丽奇特将礼服从她手中拿走,说了句“这是件好衣服,有幸得到它的人将心存感激”,她也许就会爬进衣橱,放弃生活,再也不出来。感谢上帝,布丽奇特的心并没有紧紧关上。悲剧当前时,她所显出的这尤为珍贵的勇气,相信她父亲要是活着也会表示赞许。

她们用牛皮纸和绳子将休的衣物包好,交由送奶工用奶车送去妇女志愿队。

伊兹的悲痛令她变得脆弱,不堪一击。她跟着厄苏拉在屋子里打转,不断追忆着休生前的样子。其他人亦然,厄苏拉想。没有人能接受他已永远离开的事实,因此大家都从虚无中抽出丝线,努力对他进行着重塑。伊兹是最努力的一个。“我怎么也想不起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来。”伊兹说,“也想不起我对他说了什么。”

“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呢?”厄苏拉疲倦地说。死亡给谁造成的伤痛更惨重?是女儿还是姊妹?接着,她想起了泰迪。

厄苏拉试图回忆自己对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想起来,自己说的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回头见”。那是两人之间最后一次反讽。“我们谁都不知道哪一次会是最后一次。”她对伊兹说。这句话,连听在她自己耳里,都太潦草、太随便了。她见了太多别人的悲苦,于是已经麻木。除了在身上比他的礼服时(事后她回忆此时,总——愚蠢地——将它想成是她的“衣橱时刻”),她动了感情,其余时候她都将休的死亡暂时存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以待日后取出,再行思考。也许要等到大家都不再提起他的时候。

“问题是——”伊兹说。

“拜托你,”厄苏拉说,“我的头很疼。”

厄苏拉从甘草箱里收鸡蛋,恰逢伊兹无所事事地逛进鸡舍。鸡们一刻不停地咯咯叫着,似乎想念着母鸡希尔维的照应。“问题是,”伊兹说,“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哦?”厄苏拉忙着捡一只尤其多产的母鸡下的蛋,有些心不在焉。

“我也有孩子。”

“啊?”

“我也是个母亲。”伊兹说,带一种故意要表现戏剧冲突的语气。

“你在加利福尼亚时有孩子了?”

“不,不。”伊兹说,“是许多年以前。我自己都还没长大。才十六岁。在德国生下一个孩子。可以想象,家里怕丢脸,于是把我送了出去。最后是个男孩。”

“德国?然后把他过继给了别人?”

“是的。呃,确切说是送给了别人。是休去办的,所以肯定是户好人家。但再是好人家,也难保这孩子不受欺负。可怜的休,他是我家的主心骨,母亲肯定不知道这事。问题也就来了。只有他知道那人家的姓名地址等信息。”母鸡异常聒噪起来,厄苏拉说:“我们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