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三色堇——杂草与三个作家的故事(第3/8页)

我们坐在岸上向山谷中的村庄望去,品味着提泰妮娅那诱人的植物群。赤鸢和——刚刚回到这片丘陵——乘着上升气流盘旋,这景象与莎士比亚时代的天空别无二致。我们下方是白垩土壤包围着的麦田,看起来像是要被旁边大片大片朱红色的烟堇点燃了。这种杂草得名于它纤细的灰绿色叶子,它们看上去很像雾气——fumus terrae,直译作“大地之烟”。但此时此地,花正怒放,一点不似烟雾,而像“大地之余烬”。格雷格告诉我,莎士比亚描写疯掉的李尔王的花冠时曾提到过这种植物的俗名“地烟草”:“高声歌唱,头上插满了恶臭的地烟草、牛蒡、毒参、荨麻、杜鹃花和各种蔓生在田亩间的野草。”将杂草编成头冠,这就是李尔王丧失心智的铁证。听格雷格吟诵着这些台词,我能够感受到这些植物名字中蕴含的力量,那种迸发出的屈辱感。他跟我说,《仲夏夜之梦》的写作缘由是为了庆贺莎士比亚一位赞助人的婚礼,里面有很多私人的和当地的玩笑。帕克的一个精灵朋友就唱了一段关于黄花九轮草的歌:“黄金的衣上饰着点点斑痣;/那些是仙人们投赠的红玉,/中藏着一缕缕的芳香馥郁。”她把这种花叫作“近侍”,它得名于伊丽莎白一世那些穿着奢华的金色刺绣戏服跳来跳去的内臣们。

我们仔细研究了提泰妮娅的那些花,在我看来各植物间唯一的联系就是浓烈的香气。红花百里香香气宜人,杰勒德的《草本志》出版于1597年,比《仲夏夜之梦》首演晚一年,书中形容这种植物“芳香扑鼻”。堇菜是野生花朵中气味最为香甜的,莎士比亚常在作品中提及它。《冬天的故事》中说堇菜“比朱诺的眼睑或希赛利亚的气息更为甜美”。金银花为忍冬属,它的花在夜晚香气尤为浓郁。“野蔷薇”(多花蔷薇)的叶子有一股迷人的苹果清香,这一点在雨后尤为明显。麝香蔷薇只看名字便知其芬芳。以上几种植物中没有一种是真的具有催情作用的,但它们那具有诱惑力的香气很可能会扰乱提泰妮娅的心神,而非平静她的心绪。于是她“跳舞作乐”,而非一夜酣眠。

只有樱草看起来有点格格不入,它既无芳香也无什么象征意义。这并不是植物学意义上的高报春(Primula elatior,仅分布于东英吉利,在莎士比亚的年代还未被发现分类),而是一种分布极广的欧报春和黄花九轮草的杂交种。格雷格认为樱草可能是某种朋友间的私密玩笑,也许诗人赞助者的绰号叫作樱草,更有甚者,是指赞助者的未婚妻。我怀疑“樱草”(oxlip)的出现不过是为了增添更多的“l”音:野生(wild),紫罗兰(violet),芗泽(luscious),野蔷薇(eglantine),平静(lull);甜蜜悦耳的“l”,象征着爱(love)与欲(lust)的“l”。第二幕第一场结尾,还出现了脱落的蛇皮这样富有色欲意味的场景,“发亮的皮”就躺在群花的水滩上。与此用法相似但寓意完全相反的是李尔王花冠上的杂草——牛蒡(hardocks),毒参(hemlock),荨麻(nettles),杜鹃花(cuckoo-flowers)——每个都有讨厌的“k”。李尔王的花冠听起来让人不舒服、暴躁,而提泰妮娅的花床则充满诱惑力,即便对植物本身一无所知也能感受到这些情绪。两个植物名单就像是戏剧中的“法术”,在作者的安排下不仅从意义上,还能从声音上引发观众的喜爱或厌烦。

诚然,在莎士比亚的所有作品中,他的语言都是多层次的:有明写,有暗喻,同时又朗朗上口,三者结合,音、形、意兼备。他以杂草作喻的手法应用自如,表明杂草在民间并非(或者至少在当时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单纯、只被认为是农业上的祸害,它们还有更深刻的文化和生态上的内在含义,而这些含义都像基因一样被编码在了它们的名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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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世纪之后,诗人约翰·克莱尔对三色堇的命名提出了不同的看法。1820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描绘农村生活和景色的诗篇》,并引起了轰动,轰动的原因简而言之就是他完全不避讳使用当地方言写诗。这些诗里有许多关于野花杂草的鲜活而亲昵的描写,克莱尔——史无前例地以一个全新的角度——用与同伴乡亲交谈的语气赞美了它们。“欢迎你,老伙计!”《致四月的一朵雏菊》这样开头,“赞美你,美之珍宝!蔑视时间与地点/毫不在乎地在粪堆旁边蔓延。”

《描绘农村生活和景色的诗篇》一书深受散文家利·亨特[70]的妻妹、园艺作家伊丽莎白·肯特喜爱,她在自己的著作《本国之花,或便携花园》(1823年由泰勒和赫西出版社出版)中提到了这些诗。“泰勒和赫西”也是克莱尔的出版商,于是出版社向克莱尔免费赠送了一本肯特的著作以表敬意。克莱尔十分喜欢此书将朴实实用的园艺知识、充满感情的植物介绍和诗一般的暗喻散漫结合在一起的手法,而肯特无疑也在书中称赞了克莱尔的花草诗(尽管她的语气十分傲慢):“要说花的语言,没人比想法单纯的农民诗人克莱尔理解得更好,他的作品就像一片美丽的乡村,有着各种树木、草地、荒原和花园。”很快克莱尔就回信给出版商赫西,附上了一些他所做的当地花草的笔记,他曾打算将这些笔记集结成书,而整体而言,与莎翁的作品相比,这些笔记更能直接反映野花与人之间的关系。信中他这样写三色堇(在欧洲荚蒾和欧石南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