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牛蒡——『叶子只为装点庭院』
***
尽管杂草造成了不少麻烦,总有辩护者力图解释它们存在于地球上的原因,并从它们的生存模式中找出一些道德层面的教育意义。比如,对18世纪的“自然神学”(如今的“智能设计论”的雏形)派而言,杂草的用处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展现上帝作为植物设计师的智慧与审慎;第二种,则是对人类的傲慢自大施以有益的惩戒。画家们也在一些杂草身上找到了能体现自然之高贵的某种缩影。从17世纪中期开始,为莎士比亚所不喜的牛蒡——叶子宽阔软绵、果实黏性十足的牛蒡——便开始在风景画中露脸。它从不会是中心角色,也没什么特别的重要性。但它潜伏在许多画作的边缘——连成一片,风格浮夸,有时甚至很难辨认出来,仿佛它是画家埋下的某种符号,等待着看画者去破解其中的含义。它是第一种被赋予了某种艺术美感——或建筑学美感——的杂草。
牛蒡恐怕本是最没可能得此荣宠的植物之一了。它长得高而茂密,在很多人眼里是毫无优雅可言的物种[事实上应是两个物种:牛蒡(Arctium lappa)和更为常见的小牛蒡(Arctium minus),两者都形态多变且常被搞混]。两种牛蒡都长着粗壮的茎,茎的基部是大大的心形叶,沿着茎的分枝自下而上,叶子也越来越小,顶部的宝塔形紫色花朵与蓟花相似,结种的时候花会变成带刺的小球——刺果。它常出现在森林的开阔地(这里可能是它最原始的生长地)、路边、田埂和花园与废弃楼宇附近的荒地上。后来有一位艺术家评价牛蒡的叶子“有一种凌乱的下垂感——看起来像是正贴地爬行”。
牛蒡的形象首次出现是在17世纪的荷兰绘画中,扬·韦南茨[92]和雅各布·范勒伊斯达尔[93]的几幅风景画的角落里,模糊地画着这种植物。在克罗德·洛兰[94]——被广泛认可的欧洲风景画之父的作品中,它的位置更为显眼了一些。《风景与舞者》(1648)这幅画的右下角,有一丛不起眼的牛蒡,叶子盖在了岩石上。在它身后,年轻人们在野餐,并拿着手鼓欢快起舞。在更为悲伤阴郁的作品《风景与乡村舞蹈》(1640—1641)中,灰绿色叶子的牛蒡移到了画的左下角。在克罗德最为知名的作品《风景与那喀索斯和厄科》(1645)里,牛蒡依旧处于底边,但位置更靠中间,并且叶片拱起的弧度与那喀索斯注视自己水中倒影时张开的双腿和双手遥相呼应。在《风景与大卫和三个英雄》(1658)中,作者描绘了许多手拿长矛的人,牛蒡尽管依旧低伏在画的底部,却终于有了一枝正在开放的花柱。
在这些作品和很多其他作品中,牛蒡并不只是充当绿色植物的代表。克罗德的作品边缘有许多不同的花和叶围绕着,但其中的绝大部分 (除了《那喀索斯和厄科》中的黄水仙)都很模式化——千篇一律的雏菊式的盘状花朵,让人想起中世纪书籍中的花形装饰。牛蒡是其中唯一一种以现实主义手法所画的植物,让人一眼就能认出。
托马斯·庚斯博罗[95]的《小屋的门》(1780)从克罗德处借鉴了不少东西,其中包括牛蒡和克罗德标志性的画在右下角的一丛植物。画中那截枯死的昏暗的树干将母亲和孩子框在了小屋的门前,而牛蒡就在底部装饰衬托这截树干。在他描绘萨福克郡的名作《科纳尔森林》(1746—1747)中,层层叠叠连成一片的牛蒡叶看起来扁平如一只巨大的蘑菇,趴在一棵栎树下的土丘上——这是森林中常见的牛蒡的栖身之处。他还曾给一丛牛蒡画过一幅小的近距离素描(18世纪40年代后期),正是这幅画透露出了牛蒡让画家们着迷的原因。画中的叶子被黑色炭笔几下就勾勒了出来,背后则是一段歪扭多节的树干。叶子的角度是倾向于看画者的,仿佛一双张开的手,手掌向前,一左一右。庚斯博罗完美地捕捉到了它们雕塑般的质感,粗重的主叶脉,弯曲的、齿状的、近乎洛可可式的叶子边缘。在这些作品中,牛蒡表明了美也可以存在于不规则和不对称中——实际上也可以存在于杂草的野性中。
几乎与庚斯博罗同时代的德比的约瑟夫·赖特有一幅室外肖像画《布鲁克·布思比爵士》(1781),画中主角斜倚着,双脚舒服地放在垂枝桦旁的一捧牛蒡叶上,仿佛这丛植物是个窝巢。
倘若细细观察,会发现理查德·威尔逊[96]、J. M. W.透纳[97]、约翰·林内尔[98]、詹姆斯·沃德[99]、约翰·康斯特布尔[100]和埃德温·兰西尔[101]的作品中都出现过牛蒡。寻找牛蒡就像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中寻找红额金翅雀一样,会让人上瘾,但与红额金翅雀不同的是,牛蒡并没有任何特别的象征意义,这也许是大部分前拉斐尔派画家并不重视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