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格雷尔达——花园边的巫女(第4/9页)
一座花园中很难有什么植物上的延续。新的主人总是带来新的品味,花坛被重新设计、重新种植,喜欢的植物留下,不喜欢的植物丢开,时兴的新品种被从遥远的地球另一边引进来。我们的花园肯定曾经有一株花贝母长在那棵大麻发芽处的附近,因为每到4月下旬花贝母开花的时节,准能在这同一个位置闻到那股浓浓的狐狸味道。但从来没有花贝母出现过。这是一个植物幽灵,一块嗅觉化石,可能是由某截休眠着的根散发出来的。最有可能在历史巨变后存活下来的植物就是非常古老的树和非常灵活的杂草。长在我们车道边的艾草和欧荨麻可能是两个世纪前长在大麻地里的杂草的后裔。长在莴苣田中的千里光可能属于一个古老的世系,其历史可追溯至3000年前,那时青铜时代的农民刚刚来这山谷里耕作。至于那在茅草中放肆地生长的苦苣菜,我对它的来头完全没有头绪,但它表达出了杂草们的心声:你来之前我们就来了,你在时我们整日为伴,你不在了我们继续生活。(仿佛是为了证明这段心声,世上确实存在着一种专门长在茅草屋顶的杂草。作为一种避开闪电的迷信做法,肉质叶丛贴地而生的长生草曾被专门种在房顶。它们在屋顶待了许久,并基本上适应了那里的环境,于是伏在那里的它们得到了所有植物俗名中最长、最难懂的一个:“欢迎回家,丈夫,但别再喝得这么醉了”。)
我们习惯性地将杂草定义为入侵者,但准确说来它们也是一个地方传承与遗产的一部分,它们是一种祖传之物,是一个历经岁月的基因库,与这个基因库相比,我们的房屋建筑都是昙花一现。杂草碍我事的时候我依旧会拔掉它们,但这只是一种随性的破坏,其中还带着我对它们的敬意,而且我常常因为心头浮现的浪漫情绪而手下留情。杂草的那种怀旧感,也反映了一个人一生中与它们熟稔了多久。它们总在一年中的同一时间出现,每一年都会出现,像那些你巴不得他们住得更远些的唠叨的亲戚。它们是草做的时钟和沙漏。对一个园丁而言,顽固守时可能是它们最恶劣的品质,但这也是一种让人心安的提醒,告诉你生活还在继续。
我们刚搬来这里的时候杂草并不多。即便以挑剔的眼光来看,那时的花园也算得上整齐干净。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人为它锄地、割草和修剪。旁边小屋里留下的那一大堆除草剂表明,作为入侵者的杂草们一直处境窘困。我们来的第一年夏天,因为除草剂都收进了箱子,并且我们的精力都集中在房子的内部装修上,“屋外”(de la maison)的杂草们(法国人把杂草叫作mauvaise herbes,意为“坏植物”)大爆发,就像没了猫以后无法无天的老鼠。2003年的夏天热浪滚滚,它们却仿佛卸掉了压在身上的大石,神气活现。大地似乎在喷吐热气之时将它们一起呼了出来,仿佛每一次吐出的都是卷着植物的水汽。琉璃繁缕散布在碎石上,总在早饭时间绽放,午饭一过就收起花瓣。一株巨大的菊蒿在油桶边盛放。常绿五舌草(原产于西班牙)是整座花园里长得最欢的,在土豆地里、小径上、花盆里四处乱窜。在粗糙的草丛中,它们清亮的蓝色花朵点缀在峨参的白色蕾丝大花旁,仿佛钴蓝色的纽扣。
最奇怪的杂草在6月出现了,旧菜园中出现了零星几棵神秘的红脊幼苗。直到盛夏它们才露出身份,原来是丰茂的曼陀罗——这种植物打从我在米德尔塞克斯荒原上到处采集植物时就一直紧跟着我。到7月时,它们淡蓝色的花朵娇美地绽放在一行行灰头土脸的四季豆和番茄苗中(番茄与曼陀罗还是同属茄科的亲戚)。到了8月末,它们就结出了带刺的板栗似的果实。天知道它们是怎么到了我的花园里的。如今最常见的种子来源就是来自南美洲的成包的花园肥料。但古时人们会种植曼陀罗以获取生物碱类药物阿托品和东茛菪碱,用来治疗哮喘和消化系统紊乱,并且曼陀罗的种子已被证明可以长期休眠。要是我们那种大麻的先人们也曾在花园里种了曼陀罗,我可一点都不会吃惊。
我想也存在那么一点微弱的可能性,是我自己无意中把它们带来的,种子可能来自一颗30年前被采摘下来的、一直躲在箱子一角的果实,也可能被夹在了书页间——可能就正好夹在画有曼陀罗的那一页。渐渐地,我发现杂草的出现根本不是偶然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我们这些花园的使用者和劳作者“造就”了它们——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说成是“培育”了它们——途径就是我们的个人喜好和行为。许多杂草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是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自己的过去和经历所造就的人。它们可以反映出我们挖土和割草的方式,我们走的是哪条人行道,我们去哪里度假。根本无需特意带它们来这里,只需在它们到来时给它们一点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