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回答吗?(第2/5页)
我问:「你是不是认为中国人讲礼,妨碍了讲理?」
「其实,讲礼和讲理,是可以同时进行的,」司神父强调,「但必须经过学习,同时要有起码的彼此尊重,能力也要相称,才能够讲理。至于『礼义之邦』大概是中国人后来附会的说法,应该称『礼乐之邦』才对,因为中国历史上说周公制礼作乐。」
司神父对中国古籍了解之深,令我惊讶。
「纪元前五世纪苏格拉底时代,希腊人自称是『理乐之邦』,」司神父用笔写出中文「理」字,表明不同于「礼」字,「他们非常重视音乐,认为音乐是理的完美表现,理如果脱离音乐,就像人生失去了美。希腊人的人生哲学,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kalos k’agathos,前面一个字kalos,是『美』,后面一个字agathos,是『善』,中间一个k『是kai的简写,是『和』的意思。希腊人认为,人生最高的境界就是达到kalos k’agathos,美与善合一。善,存在于理中,美,表现在音乐里,所以,希腊人自称『理乐之邦』,和中国人自称『礼义之邦』,是很有趣的东西文化对照。」
我静静地听着。
「不过,」司神父说,「中国人讲『礼』,却只是虚礼——面子,『理』则受到压抑,不能伸张。且音乐的艺术功能,在整个中国文化发展中,一直受不到重视,连带和文学结合的戏曲,也发展得很迟。直到十三世纪元朝,蒙古的统治者,还不懂向中国民间艺术伸出政治高压的巨掌,中国戏曲才开始得到萌芽。」
中国人的礼,就是面子,司神父的话像一记春雷。
「另外和音乐相关的诗歌,中国也和希腊诗歌,大不相同,」司神父说,「中国人没有史诗(epic),没有像荷马那样壮阔的史诗。中国人的诗,常常只写一己、一时、一地的感受。诗意(image)虽美,但只注重个人,不着重对大自然的观察和描写。即使写,也只是用来烘托个人的感受,更不要说对整个民族观照的史诗。还有一点奇怪的是,蒙古人和汉人不同,蒙古人有史诗。」
「这个原因是什么?」我问。
「我还不是很清楚地知道,只是发现这个现象。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中国人为什么轻视这些?」
听到司神父的问题,然而,我的思维却仍环绕在他前面讲的「中国人的礼,就是面子」那句话上久久不去。我回想起,不久前和司神父一起用餐的一幕:台北市中山北路二段,有一家装潢十分高雅考究,取个洋名叫Royal,中译作「老爷」的餐厅,三楼的明宫厅供应中国菜。我们去的那天,生意非常好,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司神父和我坐定后,女侍把前面客人吃剩的菜肴撤去,就在染了一摊酱油污渍的白桌布上,加铺一小块橘红方巾,立刻摆上我们的碗筷。她的动作,娴熟而自然。司神父等女侍走开后,指着露出酱油污渍的白桌布,说:
「你看,这就是面子!加上一块小红巾,就有了『面子』,下面是什么,肮不肮脏,就不需要计较了。」
平时,常听到有人说:
「这是太不给面子了……」
「不给面子,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嘛!」
「赏脸的话,请……」
「这样做,真是够有面子……」
这类话,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岂不比比皆是!在这一张张「面子」之下,我们中国人是不是忽略了「里子」?我们的生活中,类似「老爷餐厅」高贵的金碧辉煌之下,掩盖着多少酱油污渍,又有多少人注意到?
神游到这里,才想起我无法回答司神父的问话,于是我问:
「你是语言学家,从语言上,中国人的思考方式和西方人有什么不同?」
「中国人的语言,和其他国家的语言,并没有不同,」司神父简洁地说,「中国人常常喜欢自负地说,中国语言是独一无二的,这个态度和世界上许多国家的人的态度一样,其实,这是肤浅、幼稚的说法。」
「中国语言动词没有时态变化,」我说,「名词没有单数、多数之分,不是和西方语言不同吗?」
「那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并不是语言系统、思考逻辑上的不同。例如:中国人用『过』、『了』表示时态,用『两个』、『三个』表示数量,并不是说中国人没有时态或数量观念。中国人可以用语言,把思想表达得非常精确。问题关键在,中国人想不想表达得清楚?如果他不想表达清楚,他就可以表达得很模糊。」
「请进一步说明,好吗?」我请求。
「中国语言在文法上,可以省略主词,英文却绝对不能。因此,你如果存心想讲不清楚,也可以用语言使别人误会,」司神父说,「中国人在语言上,并不特殊,我认为真正特殊的是中国的文学,那里面有中国人特有的精神。可是,现在研究自己文学的中国人,偏偏拿中国的文学来和西方文学并论,用西方人研究文学的方法来做『比较文学』,用这个方法研究中国文学,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