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的力量

母亲通常会把门诊时间安排在上午,这样余下的时间她还可以安排其他的事情。即使在她“感觉不太好”的时候,还是很注意自己的仪容。而我不一样,为了不迟到,我经常一起床就跳进出租车里,胡子没刮,牛仔裤还是昨天的,旧毛衣是挂在衣橱最外面的。母亲从来不在意我这样,但如果父亲看见了就会说:“孩子,昨晚玩太晚了?”父亲衣着非常讲究,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总是戴着漂亮的领结。

该怎么形容母亲的外貌呢?她身高大概一米六四,灰头发好几十年了。她喜欢阳光,但皮肤依旧很白皙,年轻时肤白胜雪,上了年纪后开始长出斑点。有人说母亲的目光和小鸟很像,在你说话时,深邃的眼睛会安静地看着你。她的坐姿总是很正,如果是在家里,双脚会交叉;如果在跟别人用餐或者进行会议,她说话时身体会稍微前倾。人们经常称赞母亲的眼睛充满活力,闪烁着光芒,很容易被她的笑容吸引。母亲的脸上也总是挂着笑容,当她碰上高兴的事时,便笑得更加明媚灿烂。尽管她的眼睛下方已经出现了皱纹,但脸上的笑容从未减少过。

母亲在生病前,偶尔会觉得自己应该减减肥,但她从不对此偏执。她吃得不多,最喜欢的食物是沙拉和酸奶。我从未见过她暴饮暴食,是我见过的少有的有自控力的人,即使她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吃东西,面对一碗装得满满的杏仁,她也只吃一颗。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她会做一些家常菜:炖肉、炸猪排、上面撒了碎土豆片的焗烤鲔鱼面(1960年的代表食物),还有柠檬酥皮派,这是我的最爱,可以一口气吃下巨大的一块。但不管吃什么好吃的,我们都得与大家分享,不然母亲就会重新分配,把最小的一份分给喜欢吃独食的孩子。

对于我们拥有的东西,母亲也有点共产主义的倾向,强制我们一定得共享。父亲则有点独裁主义,如果看见玩具没有被放好,立刻就扔进垃圾箱里。如果说母亲对我们的教诲是“人的价值高于物质”,那父亲的教诲就是“整洁第一”。

在我六岁左右时,非常喜欢毛绒玩具,我有很多个,每次都能快乐地玩上好几个小时。不过玩具太多有个弊端。我的执着个性从小就能看出来。如果我没有平等地爱护每一个玩具,半夜里会良心不安而醒来,怪自己白天跟考拉玩得太久,忽视了跟我最久的泰迪熊或狐狸贝瑟,然后我发誓以后要当一个更好、更公平、更仁慈、更有责任感的人,来对待我的玩具朋友们。最不容易被我忽视的玩具朋友就是海龟,因为我每次起床或者上床睡觉的时候都会踢到它。虽然它很平,但是我最大的毛绒玩具,有百岁大海龟那么大。

有时,有亲戚会安排我去他家住一个礼拜。我很兴奋,还自己打包行李,想了很久才决定带哪些玩具一起去。为了弥补过去的不公平,我会带上那几个比较小,平时最容易被忽略的玩具去亲戚家。

有次旅行结束回家,发现我的大海龟不见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最后开始对母亲哭闹。

“大海龟呢?我找不到我的大海龟了!”

“哦,宝贝。真的抱歉。你不在的时候,大海龟死了。”母亲回答。

我不记得为大海龟伤心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明白毛绒玩具不会像人一样死去。事情已经过去大概四十年了,我在想,如果那只海龟是真的话,可能现在还活着呢。

这个想法让我在2007年11月初,陪母亲坐在化疗室等候治疗的时候,忍不住问她是否还记得海龟之死。她说还记得。

“妈妈,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要跟一个六岁的孩子说他的毛绒玩具死了呢?还有,那只海龟到底去哪了?”

“我有一个学生当时在为孤儿院募集玩具,我就把你的海龟给她了,因为你有很多的毛绒玩具。我没想那么多,也没考虑怎么对你说。当你问我的时候,我想到什么就直接说了。”

“你是要教我不要对东西过于执着吗?”

“对不起亲爱的,我当时只想到了那些孤儿,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尽管我提醒自己要想想那些可怜的孤儿,但想到小海龟,我还是很悲伤。

“我觉得,如果我当时知道的话一定会非常生你的气。”我告诉母亲。

“我也非常生自己的气。”母亲说,“你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可能还有一点儿。”我说。然后我们都笑了。但我真的还是有点生气,就一点儿。

十四岁时,我高高兴兴地去新罕布什尔州的圣保罗学校上学,离开了大部分的毛绒玩具。我哥哥一年前去了马萨诸塞州的米尔顿学院。父亲已经厌倦了哈佛和剑桥的生活,而且他和母亲都是地道的纽约人,所以总想着回去。父母和妹妹妮娜开始了人生的新阶段,从剑桥搬回纽约住。父亲买下了一个小型音乐会管理经纪公司,爱上了当时迅速发展的音乐潮流。母亲希望妮娜去上她的母校——纽约的伯克利分校读书。还有,母亲不是很确定要在曼哈顿做什么事,因为搬家前放弃她钟爱的工作已经是很艰难的决定了,而且她放弃的是一个终身职位。不过,母亲很快就找到了道尔顿学校升学咨询员的工作,之后又成为南丁格尔·贝姆福特高中的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