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组曲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不管我们聊什么话题,最后总是绕到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法兰西组曲》上来。

母亲还得去看一次医生,所以我跟她又像往常一样在候诊室里见面。这一天所有的椅子都坐满了,我们只能坐在窗前的塑料沙发上。大家都想在周末假期前再做一次化疗。

“天使那里有什么好消息吗?”母亲问。天使是一群投资人的简称,好几个月前他们就表示有意愿投资我的烹饪网站,只是每次都差那么临门一脚。我的钱快花光了。

“没有什么消息。”我们俩低头看着手中的《法兰西组曲》。“你们找到阿富汗图书馆计划的办公地点了吗?”

“没有。你想想那边的经济,能租个桌子都算不错了。”

“我想也是。”

停了一下,母亲又说:“我想闭一会眼睛。”说归说,但她没有。

“好吧,我看会书。”

“你看到哪了?”母亲问我。

“我刚看到儿子逃跑出来要去参加抵抗军。”

“他不该那么做。”母亲说,这时她闭上了眼睛。

在她没饱受这些残酷的化疗之前,无论何时当母亲说要“闭上眼睛”,我们都不清楚她是要睡觉、沉思,还是只是闭上眼睛而已。所以我们学会了对此留意,因为她总会在我们说些不该说的话或做些不该做的事的时候,突然睁开眼睛。

母亲继续闭着眼睛,我继续看书。我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小兵发生了什么事,也替他担心。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母亲的眼睛又睁开了。

“我同意。”我说,“他不该跑去参军。这很明显是不智之举,法国都投降了。而且他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只会制造麻烦。”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母亲说,“他不该参军的原因是他还是个孩子,孩子不该参军打仗。我看到那个部分的时候不停地想到伊斯梅尔·比阿早年作为童军在塞拉里昂的回忆,《长路漫漫》里的,还会想到缅甸的儿童士兵。”

母亲的眼睛又闭上了几分钟,然后继续说:“人缺乏同情心的时候真的是很可怕。当父母看着自己孩子的照片时,能想象孩子拿着真枪在杀人吗?他们能想象孩子们拿着的不是玩具喷水枪和玩具刀剑而是砍刀和真枪吗?”

然而,即便手持真实武器的孩子已然让人惊心,但那仍然不是故事的全部,因为母亲见识过文明的外表是多么浅薄而不堪一击。我们不仅谈论比亚、埃格斯,也再一次提起《蝇王》,那本关于人类如何迅速变得野蛮残酷的终极作品。也谈论了一切最终会在所有人的心中留下多么深刻的伤痕,那伤痕又会多么长久地存在。

母亲相信童兵也会有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比亚还有其他那些母亲在世界各地遇到的孩子,证明了这一点。比亚2004年大学毕业,2007年出书,并从此成为人权运动的战士。1993年在利比亚,母亲访问了“受战争影响儿童之家”。那里不允许拍照,哪怕在是幼儿园。“受战争影响”是他们用来指代童军的名词。起初这个地方的名字是“少年犯感化中心”,但孩子们更喜欢听到他们将会回家。孩子们会在那里待上六个月。有三间宿舍组成,庇护九岁到十六岁的男孩。起初,十四岁是上限,但很快人们意识到,十六岁仍是孩子的年纪。母亲在报告中写道:“他们睡在上下铺,几乎身无一物。但对于曾经经历过恐怖、折磨以及创伤中的孩子来说,他们对彼此很友善。我所看见的男孩们,是微笑的、安静的、友好的。”

他们的生活有固定的时间表——六点起床做家务,如果有水的话就洗澡。早饭在七点半开始,中午之前上文化课,接下来是一小时的心理辅导,然后是午餐,他们要帮忙准备午餐,接下来休息,再然后是职业培训、娱乐、晚餐,八点上床睡觉。

“太不可思议了。”母亲说,“时间表真的很有效果。他们都是孩子,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们做些什么。这就是问题所在,也是把他们带回正轨的方法。”

在母亲看来,我们应该肩负的责任不仅仅是照顾那些被强征上战场拿着刀枪杀人的孩子,也不只是那些身不由己,像《蝇王》里那样被人性黑暗面操控的孩子,而是要关注到世界上还有哪些孩子可能遭受这种命运,并在悲剧发生前阻止。

《法兰西组曲》几年前在美国刚刚出版时,我和母亲就很想一睹为快,只是直到现在,我们才真正读到它。这本书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当纳粹占领巴黎时,犹太作家内米洛夫斯基与她的丈夫刚刚皈依为天主教徒,他们先把一对女儿送到勃艮第,再与她们在那里会合。但在1942年,内米洛夫斯基与丈夫被出卖,他们被运到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内米洛夫斯基最终在那里死于伤寒。临死之前,她给了女儿丹妮丝一个装着一本笔记本的手提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