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优雅
就在我们找不到想看的书的时候,妙莉叶·芭贝里的《刺猬的优雅》来到了我们的生活中。从我记事以来,那是母亲第一次找不到任何想读的书。她拿起一本书,看几章,不是把它们放在床边,就是放在公寓大厅里给邻居们翻阅。我想可能是她的身体情况很糟,但她又不愿承认。所以只好选些诗歌来读,我和母亲都很喜欢玛丽·奥利芙的诗——她诗里的细腻与自省,能够让人用不同的角度看世界。我们尤其喜欢那几首表达不满的诗,指责人们多么没有耐性,不懂得欣赏周遭的世界。我们也看了妮基·乔瓦尼与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作。然后有人向母亲推荐了芭贝里的《刺猬的优雅》。作者是一位哲学老师,1969年出生于卡萨布兰卡,目前定居日本,这本书几年前在法国首次出版。
母亲一开始就爱上了这本小说的场景。格勒内勒大街上的7号公寓大楼,芭贝里把它描述为八层高的奢华公寓,“老旧的木制电梯,有黑色的栅栏和两道门”。母亲也为书中另一个人物小津先生那个“宽敞又美丽”的公寓而倾倒。我们的叙述者是大楼的看门人,她很期待一个日式的装潢,“尽管有推拉门、盆栽、厚厚的灰边黑地毯,还有一些显而易见的亚洲风格的东西,比如黑漆咖啡桌、窗户前高低不等的竹帘,让室内弥漫着一种东方的情调,可是扶手椅、沙发、落地灯、书架却都是欧式的格调”。在小说中,这间公寓是一方充满礼貌、善意和优雅的乐土。
爱上小说里的公寓听起来有点奇怪,但这和看门人米歇尔太太爱上小津先生的家一个道理,你会想要过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不同的人生。这个地方是否真实存在并不重要,因为母亲会根据自己的想象,再结合实际的建筑,创造出自己希望的场景。每当母亲看到宣传单上有自己喜欢的房子,她就会开始计划。
“我们可以每年夏天来这个房子住几个星期,其他的时间就租出去。尼科和艾德里安会喜欢这里的。附近还有个酒店,你和大卫可以住在那里。”不知怎么回事,在母亲想象的规划里,大卫和我最后总是住在附近的酒店,我们倒是不介意,我喜欢住酒店,所以我就加入她的规划,帮她完善一些细节,比如早上可以去喝杯咖啡,然后下午还可以回到酒店小睡一下,或者去做SPA。“这间卧室留给米洛和塞伊。露西会喜欢沙发床,因为它在客厅里,阳光非常好……”
在母亲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我们在等候室等待医生或化疗时,关注的房地产信息大多数都是在纽约附近。但有时,受我们看的书的影响,母亲会关注一些远离美国的房子,比如达尔马提亚海岸、黑森林、萨里、普罗旺斯、泰国华欣。《刺猬的优雅》把我和母亲直接带入了小津先生的巴黎公寓,或是类似这间公寓的地方。我们开始规划在那里的生活。我们担心电梯太小,父亲爬楼梯会喘,所以觉得二楼会更好一些(欧洲人喜欢一楼)。一定要离博物馆近一些,孩子们也需要去公园,靠近巴黎卢森堡公园就好了。如果小说能带给你什么信息(当然它能教会你的远远不只这个),那就是交通问题。在任何情况下,至少在十岁之前,绝不能让孩子们自己穿过蒙帕拿斯大道那条马路。
我们要重新装修公寓,让生活更符合室内和室外的风格。我们不要那种在电影或电视里看到的公寓,看得太多了,让人没有任何想象的空间。我们可以在房间中远眺蓝天下的亚诺河,或是去看唐娜·列昂笔下的威尼斯。我们会想象各种细节,这才是最好玩的部分,比如我们要在那里住几个晚上?要在家里吃还是出去吃?
在我们爱上芭贝里笔下的建筑时,我们也同样爱上了她笔下的人物:米歇尔太太、小津先生、帕洛玛。帕洛玛是个对人生厌烦的小姑娘,脑袋里想着十三岁的时候要自杀和纵火。《刺猬的优雅》从很多角度来说,是一本关于书(以及电影)的书,讲的是书能教给我们什么,以及如何打开我们的眼界。说到底,这本书与所有伟大的作品一样,讲的都是人,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以及如何彼此拯救和自我拯救。米歇尔太太第一次吃到寿司的时候,感到一阵狂喜。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她体会到了一种赦免式的解脱感,而她,也把这种体会传达给了帕洛玛。
希望我这样讲不会剧透太多,小说虽然以死亡结尾,却也是一种人生的幻境,芭贝里用似是而非的论调来结束全书——永恒从未存在过,这是我跟母亲讨论的话题,即便以死亡收场,却也让人觉得比看罗密欧与朱丽叶大团圆的结局更值得喜悦。我问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她说,愉悦不是因为书里角色人物的生与死,而是他们体现或表达的东西,或者他们是否让人们永远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