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无宗教”条款(第2/5页)

“你得填你家的宗教信仰。”

“我们家没有信仰特定的宗教。”

“可是你总得写点什么。我们招收新生有固定名额,犹太人跟阿拉伯人各半。”

“那这两种之外的人该怎么办?”

“你还是得写点东西,她父亲信仰什么宗教?”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真的不想毁了我女儿进入这家非常特别的幼儿园就读的机会。此外,里欧的确对他的宗教相当虔诚,因此若说他没有信仰,那就是在撒谎。

“犹太教。”

“你呢?”

“我没有。”

“你生下来是什么宗教?”

“什么都没有。没有人生下来就有宗教信仰的。”

“我是说你父母信什么教。”

“一言难尽。”

这位负责入学申请的秘书显然被我神秘兮兮的回答惹火了。但没过多久,她开口说道:“好吧,我就把你女儿分到犹太区。因为你说你没有宗教信仰,我们也没有‘无宗教信仰’这个选项,所以她应该算是犹太人。”

“我想你说得没错。”

我内心蠢蠢欲动,想说出玛亚的外祖父信奉伊斯兰教,而她的母系祖先则信奉印度教。但这样说未免过于鲁莽,可能会害我女儿被学校视为家庭历史混乱的学生。所以为了她,也为了配合这家幼儿园的配额制度,我被迫有了一个纯犹太女儿,但她身上留着一半“无宗教信仰”的血液。如果犹太身份可借由母方传承,那么我不禁要想,“无宗教信仰”这项特质是否也能传承给下一代呢?

这家标榜“和平”的幼儿园,却很快就唤起了玛亚对于阿以冲突的强烈兴趣。有一天当我们在吃早餐时,她说:“妈妈,你在伦敦BBC工作时,在电台里谈过黎巴嫩吗?”

“有啊。那时候发生了一场战争,我们节目几乎每天都会谈论它。你对黎巴嫩知道多少?”

“我知道黎巴嫩跟以色列打过仗。”

我听了有些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追问道。

“我就是知道,有人跟我说的……”

“谁告诉你的?”

“我想应该是爸爸跟我说过。”

“爸爸说了什么?”

“他说,以前发生过战争,就是有一次我们去戈兰高地(Golan Heights)[19],你不想跟我们去的那一次。爸爸开车带我们去一个叫作黎巴嫩边界的地方,军人不让我们在那边待很久,爸爸还跟他们吵架。”

“爸爸还跟你说了什么?”

“黎巴嫩有阿拉伯人吗?”

“他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我重复问道。我觉得好奇,但看着她大谈战争又令我忧心忡忡。然而她没理会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妈妈,你没跟我说黎巴嫩人是不是阿拉伯人。”

“是,他们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她。

“就跟‘巴勒斯坦坦人’一样吗?”

“没错。”我再度注意到那多出来的“坦”字,我女儿每次念“巴勒斯坦人”都会自动多加一个“坦”字,我觉得听起来很可爱。“坦坦人,谈谈人”,我不自觉碎念起文字游戏,直到她说了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以色列人比阿拉伯人强。”

“到底是……”我对她吼叫,“听好,到底是谁跟你说这些的?”

“我学校里最好的朋友吉莉说的。”她看着我,对我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不解。

“我以为拉雅才是你最好的朋友。”

“吉莉是我最好的犹太朋友,拉雅是我最好的阿拉伯朋友。”她用希伯来语说,“你知道吗,以色列独立纪念日那天,拉雅没来学校。我的老师艾瑞尔拉说:“Hayom ze Hayom bishvil ha Yehudim, lo bishvil ha Muslemim. ”我女儿的幼儿园老师说的那句希伯来语意思是:“独立日是犹太人的节日,不是穆斯林的。”

我经常在想,一所巴勒斯坦人与以色列人共存的双语“和平”学校会如何处理像以色列独立日这样的日子,它是纪念一九四八年犹太人建国的日子,在巴勒斯坦人眼里,这一天被视为“灾难日”,有超过七十万名巴勒斯坦人迁离,或者该说是逃离家园,就此成为难民。基督教青年会幼儿园同时接受支持自由主义的犹太人与思想开明的巴勒斯坦人(至少开明到能接受在这所学校里与犹太人来往)入学,是家声名显赫、政治方向正确的教育机构,却显然没能妥善处理独立日这个问题。导致碰上这样的节日,就算是开明的阿拉伯人也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直到节庆结束。看着我女儿以宗教替她的朋友们分类,我不禁担忧起她对于宗教差异的理解是否有所偏差。

我试着回想在孟加拉国的学校情况是怎样的。我还记得某些同学的名字,班尼、图夏尔、莱拉、毕席、艾沙、卡蜜莉亚……这些人在我眼里从未被标上任何宗教身份。如今这些名字被刻在一只彩蝶半透明的双翅上,从我眼前振翅而过,却唤起了许多有关宗教身份的回忆:印度教、伊斯兰教、佛教、基督徒。身为孩童,我们毫无疑问地相信,杜尔迦节[20]、开斋节[21]、佛诞节[22]、拉姆赞(斋月)、圣诞节这些来自不同宗教的节日,都是我们生命与文化的一部分,会令我们更为了解日常生活里各种丰富的传统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