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菲妲与塔玛(第2/3页)

塔玛担任菲妲的律师,出庭替她在自己的国家里争取公民权。所有巴勒斯坦人处境都很艰难,但菲妲一家状况格外尴尬。她父亲来自以色列北部的乌姆阿法姆村落,但是在一九四八年以色列与中东国家交战,也就是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之际,她父亲与父母逃到科威特避难。直到一九六七第三次中东战争结束,以色列并吞了西岸地区,他们才重回以色列,但由于她父亲在战时逃往了“敌区”,以色列拒发护照给他。

我明白菲妲与塔玛之间的关系伴随着依赖、责任与歉疚。菲妲需要塔玛以获得居留文件,好继续生活在她的出生地。而塔玛活在这片被以色列强占的巴勒斯坦大地上,住在阿拉伯弃村一栋荒废的阿拉伯旧屋里,她需要靠菲妲来减轻罪恶感。

“因为菲妲,我才有正当理由住在这栋被占领的阿拉伯房子里。”塔玛证实了我的推测,“要是没有她,我就不会住在这里。看看这栋房子,跟犹太人盖的新房子比起来既通风又凉爽。巴勒斯坦人懂得如何在耶路撒冷建造冬暖夏凉的房屋,这些厚实的墙壁能避免热量散出,只要开上几小时暖气,热气会被困在墙内好几天。我干吗要住在那些犹太移民盖的脆弱红顶欧式新房里?他们根本没有在这种气候下生活的经验。但我身为犹太人权律师,怎么可以理直气壮地住在一栋巴勒斯坦人被掠夺的房产里?好在有菲妲,她能继续保存她族人残留的一切回忆,同时也能减轻我的罪恶感。”

塔玛的声音听来很激动,就我看来,那是因为她不但正试图理解自己方才所言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她也在试图理解自己。

我们静默不语好长一段时间,三个人就站在那儿,试图梳理各自对历史、根源、放逐、权益等种种议题的解读,借此构成各自的人生观。我自己也尝过无家可归的痛楚,但自我离开孟加拉国后,便将其包裹在我替自己创造的浪漫表象里。我不愿住在孟加拉国人群集之处,我想要展翅而飞吸收外来文化。虽然心头偶尔会泛起一股自怜,但身为少数族群就像处于一种特殊地位,意味着我无须遵循社会现况,可以尽情表现自己,人们虽会觉得我有些怪异,但只会将其归咎于我的异国背景。自离开故乡孟加拉国之后,我在许多国家生活过,多数时候我都很享受这样独特的地位。

我并不羡慕这两位对我而言十分重要的新朋友的生活。此刻在这美丽的露台上,她们分别站在我两侧,一位从小以难民身份在自己的国家成长,憎恨着占地为王的犹太移民;另一位则清楚地意识到这里虽名为家乡,但她其实是个移民。世上多数人总把青春、纯真视为理所当然,殊不知塔玛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已迫使她提前成长。塔玛才刚满三十岁,每天夜以继日地工作,电话响个不停,她不分日夜,随时愿与客户交谈,她永远随传随到。她们两人都成熟得太快,套一句巴勒斯坦诗人穆里·巴尔古提的话:“还来不及成年,童年便自他们手中陨落。”

过了一会儿,塔玛说道:“我得去探望我爸了,我通常会跟他一起吃安息日午餐。改天你一定得过来尝尝他拿手的古斯米[47]料理,他会加入鸡肉和北非香肠一起煮。他是从突尼斯来的,嗯,不过他是从法国过去的。”我看着塔玛穿着一身多彩洋装走下阶梯来到车旁,她的车就停在屋子下方那条沿着崖边开凿的街道,一路往左蜿蜒往下便可通往种满麝香草、叙利亚奥勒冈、迷迭香的山谷,往右则会开往上坡,抵达高档餐厅与精品店林立的艾因喀拉姆闹区。

菲妲和塔玛所住的这栋屋子就立于路边,一旁有条从缓坡通往谷底的蜿蜒小径。每到春季,盛开的羽扇豆花将草地装点成一片紫色花海,初夏之时,姹紫转黄。羽扇豆果实呈圆盘状,在耶路撒冷旧城大门、西岸地区各个路口、公交车站、检查哨,常可见有人一大桶一大桶地用盐水煮着羽扇豆。巴勒斯坦人管它叫“turmus”,许多人疯狂爱上这种食物。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在以色列检查哨度过漫漫等待之际,人们会不停地把“turmus”往嘴里塞。水煮羽扇豆荚应该是中东蔬菜球3一种将炸过的鹰嘴豆泥丸子夹在中东口袋饼里食用的小吃3之后排名第二的街头小吃。

菲妲与我穿过长满羽扇豆的田野,走向谷底中心,她说那里长满叙利亚奥勒冈,而她现在得采一些来做烤饼。

“这里是我唯一认定的家,所以照以色列政府判定,我是个没有家的人。”菲妲平静地说着,然后她沉思了一阵,想着这片祖传之地遭逢的劫难,继续说道,“还有对我来说,这片土地所种出的农产品便等于这片土地。对我而言,叙利亚奥勒冈、香芹、鼠尾草、扁桃与橄榄便是巴勒斯坦的同义词。巴勒斯坦人就像橄榄树一样,不管你怎么修剪、连根拔起,甚至放火烧毁,到了下一季仍会冒出新芽,冬雨过后,新树根会在柔软的土壤底下盘根错节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