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菲妲与塔玛(第3/3页)

当菲妲与我抵达叙利亚奥勒冈丛,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每当他们为了建造安全墙而连根拔起一棵棵橄榄树,然后再把树移植到他们的分隔岛与环形路上作为装饰,反而会加深我们与这片土地的联结。这些被拔起的树会在新环境重新生长,往这片土地注入难民的历史。就算国际社会、和平组织以及以色列政府都选择遗忘巴勒斯坦难民的回归权,这些古老的植物也会在巴勒斯坦土壤里,重新写下这些难民营居民以及放逐于中东与世界各地的流浪者的故事。”

我觉得这种说法极度浪漫。她的声音听来心满意足。这种说法带有一股浓浓的怀乡之情,失去家园的剧痛令流离失所的人们心生一股朦胧的希望,盼望能重回政治实权已不复存在的家园。

“你住在艾因喀拉姆,但房东却是个犹太人。你做何感想?”我问菲妲。我知道此刻气氛已变得阴郁且话题的政治味越来越浓,我本不该提起这个问题,甚至该转移话题才对。

菲妲抬起头,把忧郁、悲伤的目光移向梯田,然后开口说道:“其实这里应该叫作阿因喀拉姆,是阿拉伯语里带着喉音的‘Ain’。欧洲阿什肯纳兹犹太人在他们的语言里也掺杂了‘Ain’这个发音,而且古希伯来语字母里也有这个字。如今现代阿什肯纳兹希伯来语把‘Ain’阿因读成‘Ein’艾因。”

“这很重要吗?”我说。

“什么?”

“地名。”

“重要啊。”菲妲说,“为什么阿因喀拉姆要变成艾因喀拉姆?只为了让这些欧洲舌头方便发音吗?”

她在树丛里迈大步前进,我看着她伸出纤细修长的双臂摘取野生香草的嫩芽,她敏捷地摘下最顶端的新鲜叶片。她的黑色塑料袋如今满溢着山谷的味道。

“Yallah!”菲妲用阿拉伯语说道,意思是来吧,“我们可以回去做菜了。”她满脸微笑地抬起头。她扎起塑料袋,双臂往左右两边伸展,仿佛要全面拥抱眼前的丘陵与山谷。

接下来整个下午我们都避免谈起政治,专心做叙利亚奥勒冈烤饼。她不断强调她用的可是流传已有一世纪之久的食谱,她边说边洗叶子,然后搅碎叶片,拌入大蒜、海盐与橄榄油。她手脚利落地备好面团,用手指优雅地用力按压,然后在上头撒上盐巴与水,接着继续揉捏面团,直到它变得柔软而有弹性为止。她揉捏面团的手法看来带着一丝急促与紧张,面团揉好之后便可将其切开,然后在每一小份面团之中包入方才拌好的盐、叙利亚奥勒冈以及大蒜。这些动作看来几乎像是种仪式,仿佛她是把曾住在这片山谷的巴勒斯坦先民的回忆包入面团里。她替面团抹上橄榄油与蛋黄液,接着便把它们送入烤箱。

“我母亲就是这样对折把馅料包进去的。”菲妲说。

“你母亲想必是跟你外婆学的吧。”我说。

“一定是啊。”菲妲走到烤箱边,替第一批烤饼翻面。橄榄油与墨角兰经过烘烤后,令小小的厨房香气四溢。

“食物到底有什么魔力?为什么人们无论走到世界哪个地方都会把烹饪传统一代代传下去?为什么食物会成为记忆的重要媒介?为什么食物会让人想起自己的根、自己的传统,还有自己的家乡?”我喃喃自语着,并未期待谁来回答这个问题。

“嗯,因为对离乡背井的人来说,食物的记忆是他们仅有的。要记住一个消失的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重现家传的晚餐菜肴。这些叙利亚奥勒冈烤饼里头就包了一些属于这座山谷的历史。来吧,吃一个看看,闭上双眼告诉我你看见些什么画面。”

菲妲拿了一个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烤饼给我。我没有闭上双眼,但却能轻易看见近代鬼魂在她阿拉伯屋子里的壁龛中对着我们微笑。我可以看见刚打理完扁桃园与橄榄树丛的农夫回到家中,坐在厨房炉火旁与家人共享这温热的点心。此时黄昏夕照将菲妲与塔玛舒适的露台照个通亮,我的思绪飘向世界各地离乡在外的人们,他们通过食物追忆被他们抛下的过往。

“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个有名的英国犹太食谱作家吗?”我对菲妲说,“她叫作克劳蒂亚·罗登,她全家来自埃及。她写过几本以埃及与中东的犹太食物为主题的书,因为她说这是她移民到欧洲的祖先唯一留给她的回忆。这跟你刚刚的说法很像。”

此刻气氛控制了我的情绪。我对菲妲坦承我有个犹太家庭,而我的犹太丈夫毕生理想就是:所有被放逐的巴勒斯坦人都必须回归此地,然而此地的犹太人也应当有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