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指间的珍宝(第26/35页)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痴痴盯着她盯了多久。

“你在想什么?”她关上笔记本问我(这是个关键的细节。记住,她“关上”了笔记本)。

“哦,一些小事。”

“告诉我。”

“呃,我在想,生命是多么不可思议,没有任何事配得上‘现实’的名头。”

“安德鲁,你真是吓到我了,你的整个世界观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浪漫?”

是的,这太荒谬了,我居然没注意到。

她41岁,仍然美得惊艳,浑身散发着淡定优雅的气息,介于她曾经有过的青春和她即将拥有的风韵之间。她是冰雪聪明、会帮人消毒伤口的历史学家。她帮别人购物纯粹只是想帮忙,没有任何其他意图。

现在我还知道其他,我知道她曾经是哭闹不止的婴儿,是蹒跚学步的幼儿,是学校里勤奋好学的女学生,是在房间里一边读A.J.P.泰勒[33]的书一边听传声头乐队唱片的青春少女。

我知道她曾经是大学里学习历史并尝试找出历史变化规律的学生。

她曾经是恋爱中的年轻女子,心怀无数希望,努力像阅读历史一样去解读未来。

然后她教授英国历史和欧洲历史,她发现这一块气势恢宏的历史虽然揭开了文明的序幕、虽然引领人们走向启蒙运动,但实现这一切的手段却是暴力和侵略,而非科学进步、政治现代化和哲学研究。

再之后,她想找出女性在这段历史中的地位,但遭遇重重困难,因为历史永远是由战争的胜利者写就的,而战争胜利者的性别永远为男性,因此女性一直被置于角落和脚注中——如果她们够幸运的话。

讽刺的是,她很快就为了家庭放弃事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摆在边边角角的位置上,因为她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走到人生尽头时,和没有出书立著相比,没有孩子的遗憾会更大。可一旦她做出牺牲,她很快就发现丈夫开始视一切为理所当然。

她有很多东西可以给予,但送不出去,只能徒然锁在心底。

看到她从内到外重新焕发出爱的光芒,我感到由衷兴奋,因为这是一种盛开到极致的爱。这种爱也许只存在于两种人身上,第一种是未来某一时刻将归于死亡的人,第二种是活得够久够丰富的人,他们深知爱与被爱很难正好合拍,因此一旦找到真爱,便能看到永恒。

我们犹如两面镜子,呈完美的平行角彼此相对,可以从彼此的身上看见自己的映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以无限地映照下去。

是的,这就是爱(我也许不懂得婚姻,但我懂得爱,这一点我非常肯定)。

爱不仅能让你在瞬间获得永生,而且能使你以全新的角度认清自己,之后你便会意识到这一视角远比你以前的自我觉知和自我欺骗有意义得多——尽管我们之间有一个天大的笑话,事实上是宇宙中最大的笑话,即伊莎贝尔·马丁深信我一直都是那个名叫安德鲁·马丁的人类,她以为我的出生地是一百英里之外的谢菲尔德,可事实上,我的出生地离这里有8653178431光年!

“伊莎贝尔,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一脸忧色:“什么?是什么事?”

她的下唇略有瑕疵,左边略比右边丰满。这是一个迷人的小细节,而她脸上的小细节无一不迷人。这样的一张脸,我怎么会觉得可怕?怎么会?怎么可能?

我不能说,虽然我应该说,但实在于心不忍。

“我觉得我们该买一张新沙发。”我说。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大事?”

“是的,我不喜欢它,我不喜欢紫色。”

“你不喜欢?”

“是,它与紫罗兰色太接近,所有短波长的颜色都会干扰我的思维。”

“你这人真有意思,‘短波长的颜色’。”

“呃,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紫色是皇家御用色,你一直都摆着国王的架势,所以……”

“是吗?为什么?”

“拜占庭皇后在紫色寝宫里诞育皇室后裔,她们的宝宝会被赐予Porphyrogenitos的封号,意思是‘紫衣贵族’,使他们有别于依靠打仗取得王位的草莽国王。不过在日本,紫色是死亡之色。”

她讲述历史的语气令我迷醉,她的声音有一种精致之美,每一个语句都犹如一只细长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端出历史,把它视作瓷器一般珍惜——仿佛它会随时摔碎,化为无数块碎片。我意识到,即便回归历史学家本色,她也仍然体贴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