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致编辑
电话响了两声,安赫拉接起电话。戴维瞄一眼时钟:清晨五点四十二分。隔着窗玻璃的鸟鸣显得微弱,太阳还躲在山峦后面,曙光尚未洒落在树冠上。天没完全变亮,安赫拉只讲了不到一分钟。她挂上电话后,脸上挂着掩不住的平静。
“阿莉西亚一个小时前走了。早上十点,会在圣托马斯教堂设立灵堂。”
戴维没搭腔。他没什么可以说的,没有任何能让她感觉好一点的话。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点了点头。
“我要去冲个澡。”安赫拉说。她离开客厅,独留戴维在沙发上。
这一晚,戴维没睡太多,而且睡得不好。前一晚的发现后,他不断想着阿莉西亚,以及她是托马斯·莫德的可能性。他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脑子沸腾不已。而太晚得到这个结论让他感到沮丧,一颗心揪成一团。他感觉自己像个在委托人中弹后才站到前面的保镖。或是扑了空没踢中球的足球运动员。
他竟然不懂得解读所有早已摆在他眼前的线索。或许可汗先生应该派私家侦探过来,而不是一个被高估的编辑。
只找到线索不够,因为这就像只拥有拼图所有的碎块;还要知道如何把它们拼好。阿莉西亚四年前罹患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发病之后她无法继续创作:后来她无法拿笔、使用键盘或者念出来让人帮忙誊写。埃斯特万说过,他从某个时刻开始就无法和妻子用言语或书写沟通。只有那个阿莉西亚喜欢的怪孩子耶莱,知道如何与她对话,但是这已超出人类所能理解的范围。
戴维错以为托马斯·莫德是个男人。因为她选了一个男性假名,出版社自然也就认为他是男人(和可汗先生在马德里的那场谈话也这么透露)。这是个会误导所有人的简单陷阱。戴维尽管遍读柯南·道尔、爱伦·坡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却忘记多次读过从福尔摩斯、杜邦以及波罗口中吐出的不同字句,都是出自简单的规则:我们要先确认我们找的目标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从沙发站起来,出门去散步。破晓时刻的寒气让他不得不竖起衣领。街上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在屋舍间回荡,仿佛布雷达戈斯只有他还醒着。
但现实并非如此。每间屋子纷纷响起电话声,电灯也随即亮起。阿莉西亚去世的消息,让大家在日出时刻同时起床。
这一次的破晓并没有带来希望的曙光。明天将是新的一天,埃斯特万变成鳏夫,而托马斯·莫德已然长眠。
戴维往树林漫步而去。他脑袋里有数十种想法在盘旋,每一个都想抓住他的注意力:阿莉西亚的死,埃斯特万的孤独,可汗先生的怒气,西尔维娅的悲伤,安赫拉的坚强……以及他自己的未来。升官加薪已经破灭,与安赫拉的吻已成事实,埃斯特万则失去了另一半。只是他尤其想着小说没有完结篇,那可是文学界的重大损失。他心头缭绕着沮丧,知道自己无计可施,已全盘皆输。人死了,也就无法谈判。这就是民主:无论贫或富,优秀或平庸,想闯一番大事业或只求温饱,一律平等。
不管是谁都一样。大家全无计可施。
他走在树林间,聆听远处传来的声响。那是一连串有节奏的撞击声,掺杂了由强转弱的飒飒风声。戴维循着那声响,被山毛榉的树根绊倒,在长满野草和露水的山坡滑一跤,抵达曾经和西尔维娅造访、如今却孤零零到来的地方。
棺材树林。
远处传来埃斯特万伐木的声音。每一次砍伐,木屑便伴随着喷上空中,在他四周划出抛物线。
他正在砍阿莉西亚的树。
埃斯特万抬起头,两人望着彼此。虽然清晨寒冷,埃斯特万的额头依然有一层汗水,衬衫两侧的腋下也湿透了。几秒过后,他回到工作中,伐木声再一次响彻树林。
埃斯特万没要他帮忙。戴维也没主动提议。这是他必须独立完成的工作。
经过半个小时吃力的砍伐后,树终于倒在地上。埃斯特万清除树枝,最后放下斧头,伸展后背呻吟一声。
他抬起树干的一头,试着想搬到推车上,但显然搬不动。于是戴维靠过去,准备帮他。埃斯特万看了一眼四周的木屑,对他开口了,他的声音流露一种恍若淹没了树林的平静。
“我整晚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话。我对她说了所有该倾诉的,享受上帝赐给我们在这世上最后的相聚时光。到了早上五点,医生测量她的脉搏,告诉我她已经过世一个小时。她手上的余温,其实是我双手的温度。我没发现她是什么时候停止呼吸的,所以我相信除了生前受过的病痛,她没再多受苦。”
戴维不知该回答什么,一如之前和安赫拉的聊天一样,他想说什么都不恰当,干脆保持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