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22页)

面对这么多的指责、内讧、反诉与否定,很难理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很显然,《潜行者》的摄制组不是个快乐的团队。正如雷贝格以其特有的愤怒指出:塔可夫斯基最终也许得到了他想要的电影,“但代价是成堆的尸体和数次重拍”。正如许多讽刺一样,这里也有共识;经历了胶片被毁事件之后,塔可夫斯基就认定雷贝格是“一具尸体”。

当那莫名的银灰色光圈摇摆、静止之时,《潜行者》诗一般的画外音继续回荡。他弯下身,穿过墙上的洞——那是一扇废弃的窗户——紧紧抓住墙边,好像立于一千英尺的峭壁之上。他的表情好像吸血鬼,龇着牙,穿过曾经像样的攀岩墙的残垣。力量是可怕的东西,而软弱是伟大的。在《龙争虎斗》(Enter the Dragon)(5)中——当年这部电影在我们学校风靡一时——我们得知,那些自负的文明,比如斯巴达、罗马,还有日本武士,都崇拜力量,因为力量让其他价值成为可能,这反驳了窃盗集团(6)的专辑《基础》(The Foundation)中的信念。不消说,与塔可夫斯基认为令他“不可战胜”的信念相比,潜行者明显的软弱是无关紧要的。潜行者大概是从19世纪30年代末到40年代俄国所谓“美丽心灵”的记忆中获取力量,那时,一个人在性格和政治上的软弱被认为是源自智慧和道德上的纯洁。这种美丽心灵所制定的选举章程,听起来好像是出自潜行者的训练手册:“你的灵魂卓尔不群,神圣的力量无形中指引着你。没有灵魂,我们的科学只是虚无,我们的研究也是徒劳无果。”

潜行者进入一个有回声的通道,与其他人会合。看来他们进展得很顺利,准备继续前行。教授不太高兴。他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继续这趟远征;他以为潜行者只是想带他们游览一处本地的景点——游客们管这叫“顺便游玩”——所以没有带上背包。他得回去拿上背包。“你不能回去。”潜行者说。教授仍然坚持。他想要他的背包。(此时,我非常理解教授想与他的背包重聚的愿望。六年前,我妻子从柏林旅行归来,带回一只弗莱塔格环保包(7)。与其他弗莱塔格包不同,这只包很朴素——几乎是全灰色的——一开始我还有点失望。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意识到她做出了非常明智的选择,我已经完全爱上了这只背包。但就在十天前,在阿德莱德,一天夜里我多喝了几杯,弄丢了那只背包,不知道是忘在了餐厅里,聚会上,还是出租车上,或是艺术节的花园里。没人交还给我。它就这样不见了——找不到同样的可以替换。现在的弗莱塔格包在臀部加了条扣带,可以更好地固定。但是那只包才是我想要的,我想找回它。说实话,如果此刻我发现自己正身处“房间”中,那我最深层的愿望就是能与我的弗莱塔格包重逢。有一个传说——或者只是个例行程序——据说在生命终结之时,你将与所有曾经丢失过的东西重聚。但当你面对成千上万支钢笔和雨伞时,这个可爱的想法就成了噩梦,我猜那每一件物品都是隐喻,代表了你曾经无比珍视实际却无甚意义的东西。但是,如果在生命尽头,你丢过的十件或者二十件物品能够再度现身,如果你能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在阿德莱德艺术节喝得微醺,起身从桌旁离开,却留下了低调灰色的弗莱塔格包,沉默着无法喊出:“勿忘我(8)!”——那也是不错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在生命尽头一切将消逝之际,你对自己说着,惊讶地摇着头,带着纯粹却深深的遗憾。也许知道了我们是如何把珍视的东西弄丢的,有助于我们以宗教也无法抚慰的方式接受其他损失。)

潜行者问教授,你为什么这么操心你的背包?你就要到“房间”了,在那里,你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如果你愿意,你都能淹死在无数背包里。这个想法不错——人们总是关心那些更陌生、更琐碎的事,而实际上,我们被鼓励去追寻的美好生活常常误导我们,以为有了很多背包——抑或是iPad、汽车、阿玛尼西装诸如此类——将带给我们快乐。(不过,我的弗莱塔格包不一样,我不是相信它能带给我快乐;我是现在意识到,它曾经带给我快乐,或是我快乐的一部分,而现在失去了它,则成了不快乐的源泉。)我仍然很同情潜行者:这些客户已经陷入了抱怨与失望的循环。诸事不顺。尤其是作家;自从向“房间”进发以来,他就没再当着潜行者的面抱怨过,只是吃力地拖着脚步前行。他们还没有到达“房间”,但他们已经意识到,人类最深层的愿望之一就是对于抱怨、呻吟、失望的需求。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要创造出“神”,人们可以为了那些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的事情,甚至是在人类发展相对较晚的阶段[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的化身(9)],为了压根儿不存在的事情向他们诉苦。教授问,到“房间”还有多远?结合他们刚才的争论,这句话可以翻译成:“我究竟还得等多久才能得到那背包?这是个宏大笼统的问题,概括了整部电影的核心。潜行者说,如果直着走,大概还有两百米,不过我们都知道,没有直的路可以走。常用的对于空间和距离的衡量标准——比如米、公里、公顷、英亩——已经失效。在电影里,我们以为镜头是向前推进,结果却是回到了一开始的起点。“塔可夫斯基对于空间架构最重要的唯一手段,”罗伯特·伯德(Robert Bird)写道,“就是摄影机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