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在一座城池(第4/6页)
“你是高颖吧?”
“是啊,请问你是谁?这不是你手机吧?”我很狐疑。
“方欣宇现在在我床上。”
“啊?”
“我才是他女朋友,你不要再纠缠他了。”
“那你让他和我说话吧。”
“他睡着了,刚洗完澡。”
“那祝你们百年好合。”
我颤抖着挂掉电话,不清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爆裂,抑制不住地抓起电话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了。
变化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寻。不是没有遇到过拨打他电话之后一直忙音,不是未曾遇到过莫名其妙地接起来没有声音的来电。之前偶尔一次上他社交网站的页面,发现里面赫然多了一个相册,存了十几张女生的个人照片,站在各处景点前,海边沙滩上、高校大门口、山顶上刻着大红字的岩石旁。惊异地打电话过去问,得到答复说是网络上随便找的女生照片,为了建游戏小号留作头像用的。对人脸部天然记忆力差的我,就连这十几张照片是不是同一个人都看不出来,再想回头去看的时候,相册已经被删了。于是随便地相信了。日子那般焦躁,内心对未来无知的惶恐已然占据全部的注意力,连双方每日的争吵也以为过阵子就好,有了方向就好。
第二天上午,方欣宇的电话终于能打通,接电话的人也变成了他。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在电话里很冷地说。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样子。”
“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叫我想怎么样?前天打电话吵架的时候你不是说要跟我分手吗,我们已经分手了,你管我想怎么样啊?”
如若能够就此清醒下来,不去乞求,不去自取其辱,能有这份冷静和独立的话,想必被退学的人也不会叫作高颖。在那时我封闭的生活里,像是冬日的寒风来临,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消失,学业、自信,还有朋友。我的世界太小了,以至于那唯一占据其中的内容破碎时,世界似乎也跟着一起破碎了。
还是控制不住地零星打几通电话过去。有时候只是哭泣,有时候会很愤怒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这么虚伪,令人反胃。”那天我又给方欣宇打电话,深夜站在家门口。20世纪80年代末期建起的居民楼,窗外路灯昏暗的光穿过花窗照在楼梯间里灰色的踏步上,铁艺扶手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你不要再哭了,搞得跟多喜欢我似的。上次那个喜欢过你的男生和你打电话,我看你聊得很开心嘛。”他很不耐烦,却又不好直接挂掉电话,终于忍不住,冷笑着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啊?”
“本来就是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给陌生人指个路都能带人家到路口。难道看不出别人就是想跟你搭讪啊?你就是想搭理别人嘛。
“还有那时候你在我那边总是把手机关机,谁知道你搞什么鬼啊,是不是跟别人搞暧昧啊。要是没问题,你干吗总关手机啊?”
委屈和愤怒在那一刹那让人绝望至极。迸出的眼泪有何用呢,也治愈不了这绝望。我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背后的门被打开了,暗淡的楼梯间里,我回头看,父亲走了下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一巴掌狠狠扇了过来。手机从手里滑落,当时心里想的是:“手机要摔坏了。”然后人便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滚了几级台阶,被卡在扶手和墙壁之间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很费力地爬了起来。有液体慢慢从头顶流下来,从额头流到眼皮上,黏糊糊的。大约是血吧,代替了眼泪,急切地从身体里涌出来,温热的,柔软的,包裹住了我。
妈妈送我去医院。虚张声势的伤口,流下的血浸透了胸前的几层衣物,最终也不过是缝了三针。洗去脸上的血迹,眼窝下出现密密麻麻的紫色瘢痕。我坐在医院走廊里等妈妈,医生在嘱咐她注意观察接下来我是否有脑震荡的表现。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外,远处是我的高中学校。它在黑夜里静默着,像一座空城。我想起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傍晚,宿舍里的同学都出去逛街了。我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洗完了澡,带着牛奶香皂的甜味出门了。校园很小,那时我走到操场上的升旗台上坐着,升旗台前便是我待了三年的教学楼,那晚它彻底暗淡了下来,似乎作为一个已经尽职的舞台一般。天色已暗,空气里是夏天闷热的水汽和晚风的味道。灯光闪烁,雾气和蚊子包围着我,堆得高高的习题册、睡眠不足的早晨、暗恋的男生帮我捡起的橡皮擦,曾经熟知的生活从这里开始远去,青春的故作忧伤和对未来生活的一无所知就那样包围了我。张玮玮有首歌里写道:“太阳出来,星星要走;昨天过去,明天会来。……就到这儿吧,你是崭新的贵人;就到这儿吧,又一个黄金世界。”可是黄金世界又在哪儿呢,后来我分明什么也没看到。我戴着白色的网纱,它固定着我伤口上的纱布,脸上干硬的血迹才刚刚洗去,被退学回家坐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看着对面自己的高中学校。我曾经在那里度过三年的时光,考过数不清大大小小的考试,拿过数不清的第一名。可是好像除了拿第一名之外,我什么也不会。现在我隔着深秋冰冷的玻璃看着它,想起我混浊的后青春期。我阴郁又茫然的后青春期,是一座封闭城池。无知的壁垒森严,懦弱的沙尘满城飘扬,而我以爱与青春的名义,长久地、胆小地迷失在其中。而此刻,满天的星星像一场透明的大雨,冰冷而又洁净地坠落到这片失控而又污浊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