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世纪病的新患者 (第3/5页)
《恶之花》中的诗人是一个在生活中失去了依凭的青年,他带着一种遭贬谪的心情来到世间。他本是一只搏风击雨的信天翁,却跌落在船上任人欺凌;他本是一只悠游在“美丽的湖上”的天鹅,却被关在狭中的樊笼里。他在这个世界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并非不热爱生活,他并非没有向往和追求。然而,他追求艺术,得到的却是:“有的水手用烟斗戏弄它的尖嘴,有的又跛着脚学这位残废的鸟”(《信天翁》);他追求美,结果是一片迷茫,不知该在天上找,还是在深渊里寻 (《献给美的倾歌》);他追求爱情,却在爱情的折磨中失去了自己的心:
——我的胸已瘪,你的手白往上伸,
我的朋友,你要找的那个地方,
已被女人的尖牙和利爪蹂躏,
别找了,我的心已被野兽吃光。
—— 《倾谈》
时间吞噬着他的生命,“年轻却已是老人”(《忧郁之三》);他的灵魂开裂,希望破灭,头上有焦灼竖起的黑旗(《忧郁之四》);他追求无星的黑夜,追求“空虚、黑暗、一无所有”(《纠缠》);他试图在人群中,在沉醉中,在放浪中,在诅咒中寻求解脱,却均归失败。他想死,把自己交付给蛆虫:
在一块爬满了蜗牛的沃土上,
我愿自己挖一个深深的墓坑,
可以随意把我的老骨头摊放,
睡在遗忘里如鲨鱼浪里藏生。
—— 《快乐的死者》
这最后一句诗表明他尚未彻底绝望。果然,他打算远游,逃离这个世界,到未吞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天地。这是一个人完整的一生,以悲剧始,以悲剧终,其间贯穿着一系列不可解决的矛盾。
他追求幸福,渴望改变环境,让穷人该隐战胜富人亚伯,“升到天宇,把上帝扔到地上来”(《亚伯和该隐》),却又要人安分守己,学那猫头鹰:
《猫头鹰》
有黑色的水松荫蔽,
猫头鹰们列队成阵,
仿佛那些陌生的神,
红眼眈眈,陷入沉思。
它们纹丝不动,直到
那一刻忧郁的时光;
推开了倾斜的夕阳,
黑色的夜站住了脚。
它们的态度教智者,
在这世上应该畏怯
众人的运动和喧哗;
陶醉于过影的人类,
永远要遭受到惩罚,
因为他想改变地位。
他向往着“绿洲”,用汗水浇灌玫瑰花的谷穗 (《代价》),却又迷恋那个“奇异而象征的自然”这“自然”正是那折磨他的女人,她
像无用的星球永远辉煌灿烂,
不育的女人显出冰冷的威严。
—— 《她的衣衫……》
他不断地堕落,并非没有悔恨 (《库忒拉岛之行》),但由于自身的软弱,又沉入更深的堕落之中:
我请求有一把快刀,
斩断锁链还我自由,
我请求有一剂毒药,
来把我的软弱援救。
唉,毒药和快刀都说,
对我充满傲慢蔑视:
“你不值得人们解脱
你那可诅咒的奴役,
蠢货!如果我们努力,
使你摆脱她的王国,
你的亲吻又将复活
你那吸血鬼的尸体!”
—— 《吸血鬼》
他不要世人一滴眼泪 (《快乐的死人》),却寄同情于一切飘泊的人们 (《天鹅(二)》);他沉湎于肉欲的狂热中,却梦想着灵魂的觉醒(《活的火把》)。总之,他为“忧郁”所苦,却念念不忘“理想”;他被天堂吸引,却步步深入地狱。波德莱尔在一封信中说过:“如果说有一个人年纪轻轻就识得忧郁和愁闷,那肯定就是我。但是,我渴望生活,希望得到些许安宁、荣誉和对自己的满意。某种可怕的东西对我说:决不可能,但另外一种东西说:试试吧。”他在《恶之花》的抒情主人公的身上灌注的正是这种无可奈何却又不肯罢休的矛盾心态。
厌倦和忧郁,是这颗骚动不安的灵魂的基本精神特征。这种吞噬了维特、勒内、阿道尔夫、奥伯尔曼、曼弗雷德等青年人的精神状态,在《恶之花》中的诗人身上发展到了极点,并且浸透了一种悔恨和焦灼的犯罪感。什么是忧郁?波德莱尔在《恶之花》出版后不久,给他的母亲写了一封信,其中写道:“我所感到的,是一种巨大的气馁,一种不可忍受的孤独感,对于一种朦胧的不幸的永久的恐惧,对自己的力量的完全的不相信,彻底地缺乏欲望,一种寻求随便什么消遣的不可能……我不断地自问:这有什么用?那有什么用?这是真正的忧郁的精神。”对于波德莱尔的忧郁(le spleen),罗贝尔·维维埃有一个极精细的分析:“它比忧愁更苦涩,比绝望更阴沉,比厌倦更尖锐,而它又可以说是厌倦的实在的对应。它产生自一种渴望绝对的思想,这种思想找不到任何与之相称的东西,它在这种破碎的希望中保留了某种激烈的、紧张的东西。另一方面,它起初对于万事皆空和生命短暂具有一种不可缓解的感觉,这给了它一种无可名状的永受谴责和无可救药的瘫痪的样子。忧郁由于既不屈从亦无希望而成为某种静止的暴力。”实际上,波德莱尔的忧郁,是一个人被一个敌对的社会的巨大力量压倒之后,所产生的一种万念俱灰却心有不甘的复杂感觉。要反抗这个社会,他力不能及,要顺从这个社会,他于心不愿;他反抗了,然而他失败了。他不能真正融入这个社会,他也不能真正地离开这个社会。他的思想和他的行动始终是脱节的,这是他的厌倦和忧郁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