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世纪病的新患者 (第4/5页)

 

  厌倦和忧郁重要基础是悲观主义。诗人的悲观主义首先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思辨性质,他把人的生命和它的存在方式之一的时间对立起来,当作一对仇敌。时间的风暴无情地摧残着生命之树,诗人对能否收获仅存的果实毫无信心,因为时间吃掉了生命:

 

  有谁知道我梦寐以求的新花,

  在冲得像沙滩一样的泥土下,

  能找到带来生机的神秘食品?

 

  ——哦痛苦!哦痛苦!时间吃掉生命,

  而噬咬我们的心的阴险敌人,

  靠我们失去的血生长和强盛!

—— 《仇敌》

 

诗人从这种脱离社会、脱离人的活动的感觉出发:光阴流逝,生命衰颓,进而意识到人类的活动与时间之间所存在的矛盾,有限和无限的矛盾。他试图通过艺术来解决这一矛盾。然而,马尔罗从中悟出:“艺术是一种反命运。”而诗人却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慨叹:“艺术长而光阴短”,他挖不出那些埋藏在遗忘中的珍宝,他不能让那些在孤独中开放的鲜花见到阳光(《厄运》)。他不但对自己的工作失去信心,而且在流逝的光阴面前怀着一种恐惧的心理,身不由主地走上一条无所作为的道路,因为一切都对他说:“太晚了!”每一瞬间都在剥夺他的快乐,而他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记住吧,时间是个贪婪的赌徒,

  从不作弊,每赌必赢!这是律法。

  日渐短促,夜渐悠长;你记住吧,

  深渊总是干渴,漏壶正在空虚。

—— 《时钟》

 

对他来说,“可爱的春天失去了芬芳”,爱情、争吵、快乐都在挥手告别(《虚无的滋味》),积极的生活已属不可能;然而,消极地生活,在生活中接受失败,躲在彻底的清静之中何尝容易。森林的喧哗与他内心的骚乱相呼应,在大海的呼啸中,他听到了哭泣和呻吟;即便是在给诗人以抚慰的黑夜中,也还有星光的熟悉的语言;他只好去追求“空虚、黑暗、一无所有”,然而那也只是一重帐幕,后面仍有万物在活动(《纠缠》)。于是诗人遵从了猫头鹰的教导:“在这世上应该畏怯众人的运动和喧哗”,曾经一度参加过1848年革命运动的诗人终于消沉颓唐,在革命失败后脱离了政治活动,企图关门闭户,“在黑夜中建造我仙境的华屋”:

 

  暴乱徒然地在我的窗前怒吼,

  不会让我从我的书桌上抬头;

—— 《风景》

 

诗人就这样沉浸在对过去的缅怀中,而现实则对他呈现出一种丑恶、阴森、充满了敌意的面貌。未来,这对诗人来说是一个极陌生的概念,他不相信社会的进步会给人带来幸福,他也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一副模样。他的希望是一个虚幻缥缈的所在,其形象取自往事的回忆,如他在旅行中所到达的热带岛屿,但那也仅仅是经他改造的一种主观的感觉和印象。这样“辉煌往昔” (《黄昏的和谐》),丑恶的现实,陌生的未来,如同三只巨手,同时在撕扯着诗人。他对过去的缅怀是执著的,他对现实的憎恶是强烈的,而他对未来的憧憬却是朦胧而微弱的。这是诗人的悲观主义的特点,其来源是一种清醒的“恶的意识”。

 

  这种恶的意识使诗人的悲观主义成为当时广泛流行的肤浅的乐观主义的反动。这种悲观固然是消极的,但是,比起那种虚假的乐观来说,无疑具有更丰富的启示和教训,因而也是深刻的。所谓“恶的意识”,其实就是对客观世界和现实社会的一种清醒冷静的认识,在悲观中透出一线哪怕是微弱的希望。在 《无可救药》那首诗中,那星,那灯,那火炬,就像失望中的一线希望,活跃在诗人沉重阴郁的心中。虽然那来自天上的星光是苍白的,那来自地下的灯是嘲讽的,那火炬闪着撒旦的光,但毕竟像是一只警觉的眼睛,在注视着恶,观察着恶,解剖着恶。因此,诗人的悲观厌世实在是出于一种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的爱,他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他只能在他的所爱中倾注深厚的同情。

 

  《恶之花》中的诗人是一个普通人,除了按照当时资产阶级的偏见,他是个无所事事没有用处的人之外,他的生活与下层的穷苦人几无区别。然而,他写诗,写文章,他是个脑力劳动者。虽然他出身在一个中等资产阶级的家庭,但他受到母亲的诅咒,从家里逃了出来,而与下层的受压迫的人们建立了某种联系,因此,他对穷人以及一切被社会抛弃的人所怀有的同情,他对劳动的赞美和对劳动者的尊敬,是深沉的、真诚的、发自内心的。他与他们的心是相通的,他的同情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施舍,而是出于同病相怜的亲切感受。他分担他们的痛苦和悲哀。因此,他能够在太阳的养育万物的光和热中融入自己的同情和怜悯,他这样想象着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