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第5/22页)
周昕若在一分场,这是一间畜牧场,主要是养猪养牛。畜牧场里养了一百多头牛,原本有两个人,现在又加上一个周昕若。整个农场,只有这三个人是最独立的,平常都是各顾各的,没人能管到他们。牛棚在场部的最东头,离养猪场有五六百米的距离,紧挨在四方山脚下。牛棚是石头砌成的,总共有三排房子,每一排有十几间,差不多围了那座山的一大半。难怪韩大昌敢带着方子衿来找他们,这里的三个职工,每人看守一排牛棚,各不相干。因为是晚上,牛棚又建在山脚下,远远望去,只是黑黝黝一片山的影子,仅仅只有一盏灯亮着,看上去有点像鬼火一般。
他们迎着那盏灯走去,到了门前,却没有立即进去,而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方子衿小声地对韩大昌说:“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韩大昌说:“没有就好,说明他们家里没有别人。”
方子衿:“我是担心他们在一起连话都没得说。”
韩大昌:“那我们进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韩大昌伸手去敲门,趁着这机会,方子衿弯身从窗口往里望了一望。这扇窗是由破玻璃拼接起来的,下面一半涂着红油漆。因为破了一小块,方子衿恰好看清了屋内的某一部分。在这一部分里,她看到了床的一角、桌子上的油灯以及油灯旁边坐在床上的余珊瑶。她默默地坐在那里,雕塑一般。方子衿感觉到她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好奇怪,这两个人难道准备这样面对面坐着,一直到天亮?听到敲门声,余珊瑶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方子衿没有听见,却从她的口型猜测,她先说有人来了,接着说,会是谁?周昕若出现在方子衿的视线里,他果然坐在余珊瑶对面。方子衿先看到一双男人的脚在余珊瑶面前旋转了一下,从床的里面转到边沿,一边在床下找鞋子,一边问谁呀。
门被打开了,周昕若轻轻说了一声,韩场长?您怎么来了?韩大昌说,有个老朋友想看看你们。方子衿从后面走上前,韩大昌说,你们说说话吧,我在外面转转。说着,他在方子衿进去后,从外面拉上了门。
方子衿叫了一声周校长,又叫了一声余老师,便尴尬地站在那里。房间里一灯如豆,除了一张木板床几条破凳子,家徒四壁。说是新婚,别说锦衣锻被,就连一片红纸都没有。倒是两顶又高又尖的帽子,摆在床头的那张桌子上,像是两个站岗的士兵,拱卫着上面墙上的毛主席像。周昕若搬过一条凳子放在方子衿面前,说,子衿,你坐吧。方子衿坐下来。余珊瑶则在房间里到处翻找,周昕若问她找什么,她说,子衿是他们唯一的客人,红糖水总得喝一杯。周昕若一脸的尴尬,说没有红糖。
三人于是坐在房间里,方子衿坐凳子,周昕若和余珊瑶坐床。好一段时间,大家谁都没有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话太多了,所有的话都不能轻易出口。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周昕若先打破了沉默,问她,最近去看过秋生?从北京回去的时候,她顺道去看过他。因为周昕若被打倒,他受了些影响,不让他在车间干了,放他去看仓库。他倒是达观,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烟厂搞运动,批斗走资派,他照例要去站台。人家要他低头认罪,他就低头,还问人家,这样行不行?还要不要再低一些?人家喊口号,打倒陆秋生,陆秋生罪该万死,口号一落,他便跟着喊,打倒陆秋生,陆秋生罪该万死。他平常人缘好,倒也没人为难他。
余珊瑶问:“他还是一个人?”
周昕若知道这话戳了方子衿的痛处,盯了余珊瑶一眼,转头对方子衿说:“你女儿有十岁了吧?怎么没带她一起来?”
方子衿说:“带来了,留在韩场长家里。”
周昕若说:“韩场长好人啊,好人啊。”
方子衿忍不住说了句:“这年头,好人落不到好。”
刚说出这句话,她就后悔。周昕若和余珊瑶显然都被她这话吓了一跳。于是,三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坐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尴尬。方子衿站起来,掏出十块钱,说我是临时来的,也没什么准备。你们自己随便买点什么吧。说过之后,将钱往桌上一放,也不说告别的话,转身便向外走。周昕若站起来,抓了桌上的钱,要追上去还给她。她已经拉开门跨出去,并且返身将门关上了。门里,余珊瑶说,算了,别追了,别人看见不好。
方子衿快步向前走,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流泪。走到前面的路口,见大槐树下站着一个人,正在那里抽着烟。韩大昌说,怎么不多说会儿?方子衿说,心里憋得慌。话音出口,才知道自己原来带着哭腔,便收住话头,不再往下说了。韩大昌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临时又改了口,指了指夜幕深处,说,我去那边抽袋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