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17/38页)
“你确定你不介意?”她问。
“当然不。只要你确定你不介意。”
“不会啊。我向来跟人一起睡。我跟我祖母一起睡了很多年,通常还有我姊姊。”她坐到床上对着他微笑(床垫很厚,她必须用手把自己撑上去,坐定之后脚还够不到地板)。他报以微笑。“ 所以喽。”她说。
除去那些因为离家、公交车、大城、律师和雨水而改变的部分,他其余的人生都在这转了型的房间里彻底改变。从现在起一切都不再一样。他意识到自己一直以狂乱的眼神盯着她,发现她已经垂下眼睑。“好吧。”他说着举起杯子,“要不要再来一点?”
“好啊。”他倒酒时,她说了,“对了,你怎么想来大城?”
“来闯出一片天。”
“啊?”
“噢,我想当作家。”在朗姆酒和亲密感作祟下,这句话变得很容易说出口。“ 我想找份写作之类的工作。或许会进演艺圈。”
“嘿,很棒啊。可以赚大钱。”
“嗯哼。”
“比方说你可以写《他方世界》?”
“那是什么?”
“你知道吧,那个节目。”
他不知道。从前他的野心向来只是朝未来无限延伸,但如今碰上西尔维,其中的荒谬就变得显而易见了。“其实我们家一直都没电视。”他说。
“真的吗?噢。”她啜了一口朗姆酒,“是买不起吗?乔治说你们家很有钱。哎哟。”
“噢,‘有钱’嘛。我不知道算不算‘有钱’……”哦!这种转音倒是很像史墨基,这是奥伯龙第一次在自己的语调里听到这种变音(仿佛给一个字加了代表怀疑的括号)。是他老了吗?“ 我们确实买得起电视……那节目在演什么?”
“《他方世界》吗?是日间连续剧。”
“哦。”
“没完没了的那种。难题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部分都很白痴,但看了就是会上瘾。”她又开始发抖了,因此把脚缩到床上,掀开棉被包住自己的腿。奥伯龙忙着弄火。“节目里有个女孩,会让我联想到自己。”她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老天,她问题还真多。戏里的角色是意大利人,但演员却是个波多黎各人。而且她很漂亮。”她说这话的口气就像在说“她只有一条腿,跟我一样”。“而且她有个‘天命’。她也知道这点。她有一大堆可怕的问题,但她有个天命,有时镜头就只是拍她眼神迷蒙的样子,配上背景里的歌声(啊啊啊啊)。然后你就知道她又在想她的宿命了。”
“嗯哼。”木柴箱里的木柴全是碎片,大部分都是破碎的家具,但有几片上面刻有字样。木柴上的亮光漆在火中发出吱吱声响、冒起泡泡。奥伯龙突然一阵狂喜:他已是一群陌生人中的一分子,正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燃烧他们的家具器物,一如他们也在不认识他的情况下在兑币窗口收他的钱、在公交车上让出位置给他。“天命是吧。”
“是啊。”她看着灯罩上的火车头在小小的场景中前进。“我也有个天命。”她说。
“你也有?”
“是啊。”她说这话的口气和脸部以及手部动作都暗示“没错,是真的,而且说来话长,而且我可能必须为一笔跟我无关的烂账负责,而且甚至有点尴尬,就像头上顶了个光圈”。她端详着自己手上的银戒指。
“人要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天命?”他问。由于床实在太大,他若坐在床尾那把天鹅绒小椅子上就会显得很荒谬,因此他也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她挪出一个空位。他们各据一个角落,靠着床头板。
“一个巫医帮我算过命,”西尔维说,“很久以前。”
“一个什么?”
“巫医。一个通灵的女士。你知道吧。会用纸牌算命,用植物药草之类的东西来做一些事,也算是巫婆吧,你知道吗?”
“噢。”
“这位算是我的一个阿姨,好吧,不是我亲生阿姨,我已经忘记她是谁的阿姨了。我们都叫她蒂蒂,但大家都叫她黑婆。她把我吓得屁滚尿流。她的公寓在郊外,屋里的神坛上随时点着小蜡烛,窗帘全部拉上,到处弥漫着诡异的味道。她还在外面的防火梯上养了几只鸡,老天,我不知道她都拿这些鸡来干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她身材高大,不胖,但手臂像大猩猩一样又长又强壮,她的头很小,而且是黑色的,有点像蓝黑色的,你知道吧?她应该不可能是我家族里的人。好吧,我小时候都不吃饭,严重营养不良——妈妈没办法逼我吃——所以我整个人瘦巴巴的,像这样——”她举起一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小指头。“医生要我多吃肝脏。肝脏!你能想象吗?反正呢,奶奶觉得可能有人对我下了咒,你知道吧?巫术。隔空放蛊。”她像舞台上的催眠师,摇晃着手指。“例如有人想报仇还是什么的。那时妈妈跟别人的老公同居。所以说不定是他老婆找了个巫医下咒让我生病,以消心头之恨。反正,反正……”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因为他已经把头转开。事实上他每次把头转开,她都要碰碰他的手臂,这个动作已经开始有点令他恼怒,因为他的精神其实再专注不过。他觉得这一定是她的坏习惯,很久以后他才会发现在街上玩骨牌的男人和坐在门前的阶梯上聊八卦看小孩的妇女也有这种动作:这是一种民族习惯,而非个人的习惯,用来保持联系。“总之呢。她带我去找黑婆驱邪收惊还是什么的。老天,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开始用她那双大黑手在我身上按来按去、摸来摸去,像呻吟、又像是唱歌地念念有词,还翻白眼、眼皮眨个不停,恐怖死了。接着她冲向一个小炉子,在上面洒了些东西,粉末状的东西,结果就传来一阵浓烈的香气。然后她又冲回来(有点像是跳舞回来)在我身上摸索一阵。她还做了些别的事,但我记不得了。接着她突然放下一切,完全恢复正常,就像……你知道吧,有种‘好喽,工作结束了’的味道,跟牙医师一样。她告诉奶奶:不,我没被下咒,我只是瘦巴巴、得多吃点而已。奶奶松了好大一口气。所以——”她又碰了下他的手腕,因为他的目光有片刻移到了杯子里,“ ——所以他们就坐在那儿喝咖啡,奶奶准备付钱,但黑婆却一直看我。就这样一直看。老天我吓死了。她在看什么?她可以一眼看穿你,看见你的心。你内心的内心。接着她就这样——”西尔维假装自己是巫婆,举着黑色大手掌缓缓招手要孩子过来,“——然后开始跟我说话,说得非常慢,谈我做过哪些梦,还有一些我现在已经忘了的事,她好像很努力地思考。接着她拿出一叠纸牌,很旧、很破了,让我把手放在上面,她的手再盖住我的手,接着她又开始翻白眼,好像出神了一样。”此时奥伯龙自己也有些听得出神了,西尔维把他紧紧抓在手里的杯子拿过来。“噢,”她说,“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