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世界的艺术(第3/6页)
许许多多被扯碎了的白云,赶在酝酿着雷雨的乌云前面朝我们奔驰而来。果然,它们正以迅捷的运动,把大地上的各种色彩糅合在一起。在森林的远方,紫红、赤金、白金、翠绿、绛红和深蓝等等色彩,开始混杂在一起了。
偶尔有一线阳光,穿过浓密的乌云,落到几棵白桦树上,于是这几棵白桦便一棵接着一棵突然放出光焰,犹如一把把金色的火炬,但随即就熄灭了。雷雨前的狂风一阵接着一阵刮来,更加深了这种色彩的混杂。
“啊,天空呀,什么样的天空呀!”画家喊道,“您瞧!它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呀!”
酝酿着雷雨的乌云冒着灰蒙蒙的烟气,急遽地降至地面。乌云全是黑页岩的颜色。但是每当迸发一道闪电,乌云中就会现出淡黄色的凶险的龙卷云,出现蓝色的洞穴和被昏暗的、玫瑰色的火焰从里边照亮的曲曲弯弯的裂罅。
雷电刺眼的强光在乌云深处变成熊熊燃烧的铜汁般的光焰。而在贴近地面的地方,在乌云和森林之间,已垂下一道道暴雨的雨带。
“真是蔚为壮观!”画家激动地喊道,“像这样的壮观可不是经常能看得见的!”
我们两个人从包房的窗口转移到走廊的窗口。风把拉拢的窗帘吹得颤抖不已,这就益发加剧了光线的闪烁明灭。
大雨倾盆而下。列车员急忙过来拉上车窗。一股股斜雨顺着窗玻璃哗哗地向下流去。顿时天昏地暗,只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已在地平线上了,透过雨幕,还可看到最后一抹森林在闪耀着金光。
“您记住点什么没有?”画家问道。
“稍微记住了一点。”
“我也只稍微记住了一点,”画家伤心地说,“等到雨过天晴,色彩还要强烈。您明白吗,那时太阳就会把水淋淋的树叶和树干照得发出金光。我建议您不妨在阴天下雨之前,仔细地观察一下光线。您会发现雨前是一个样,下雨时是一个样,等到雨停了又是一个样,跟雨前截然不同。这是因为潮湿的树叶能使空气中增添一种微弱的光。一种晦暗、柔弱、温暖的光。总的来说,我的亲爱的,研究光和色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即使再好的职业请我去干,我也宁愿当画家,决不愿意改行。”
半夜里,画家在一个小站下车了。我走到站台上同他告别。站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机车在前面沉重地喘着大气。
我羡慕这位画家。在羡慕之余,我不禁有点愤愤然,为什么我要被杂务缠住身子,逼得我必须继续前行,而不能在北方哪怕逗留几天时间。要知道,这里每一枝帚石楠都能唤起你那么多的联想,足够你写好几篇散文诗。
此时此刻,我特别感到难受和委屈,何以在生活中,我一如所有的人,不允许自己随心所欲地生活,而要终日忙于那些刻不容缓的非办不可的事情。
自然界中的光和色单靠观察是不够的,而应当全力以赴地加以研究,并乐此不倦。对于艺术来说,只有那种在心中占有牢固地位的素材才是有用的。
对于散文作家来说,绘画之所以重要,并不仅仅在于绘画可以帮助他们看到并且爱上光和色。绘画之所以重要,还在于画家往往能看见我们视而不见的东西。我们总是要等到他们画了出来,才会开始看见他们所画的东西,并且大为诧异,自己过去怎么没有看见。
法国画家莫奈到伦敦后,画了一幅威斯敏斯特教堂[3]。莫奈是在伦敦通常的雾日内作这幅画的。在莫奈的这幅画中,教堂的哥特式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是一幅至精之品。
可是展出这幅画时,伦敦人却为之哗然。他们感到惊愕,莫奈怎么把雾画成紫红色的,雾分明是灰色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
莫奈的鲁莽起初引起了人们的愤怒。可是这些愤怒的人走到伦敦的大街上,仔细地观察过雾后,平生第一次发现雾果真是紫红色的。
于是人们开始寻找雾何以发红的原因。他们都同意这样的解释,雾之所以会发红,是因为伦敦的烟太多了。加之伦敦的房屋又都是用红砖砌的,因此雾也染上了红色。
不管怎样解释,反正莫奈胜利了。自从他画了这幅画之后,所有的人都开始用这位画家的目光来看伦敦的雾。人们甚至称莫奈为“伦敦之雾的创造者”。
不妨举一个我自己生活中的例子。我在看了列维坦的画《在永恒的宁静之上》以后,平生第一次发现俄国的阴天拥有丰富的色彩。
在此之前,在我的眼里,阴天只有一种单一的忧郁的色调。我曾经认为,阴天之所以勾起人们的愁思,正是因为它吞没了一切色彩,把灰暗的阴霾遮蔽了大地的缘故。
但列维坦却在这种阴郁的氛围中,看到了某种庄严乃至壮丽的色调,进而在其中发现了许多纯净的色彩。从此阴天就不再使我感到压抑。相反,我甚至爱上了阴天,爱阴天空气的清新、令人面颊发烧的寒冷、河上泛起的银灰色涟漪和乌云沉滞的移动。最后,我之所以爱阴天,还因为每逢这种天气,我就分外珍惜人间那种最普通的安乐——温暖的农舍,俄罗斯式火炉中的火焰、茶炊的吱吱声、在干草上罩一条粗布床单的地铺、打在屋顶上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雨声和甜蜜的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