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第6/27页)

我拿这话㨃她,她并没有什么反应,远远地坐在泳池边抽烟,脚泡在水里,杨过贴在她腿上,一组凝固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扬起一只手,皮卡车的钥匙亮晶晶,晃啊晃地捏在指头里。

于是我就缩回我的沙发里继续打字写书稿再不敢多言语。

例外也是有的,看影片的时候。

我有时候歇歇脑子,智能电视里调出电影拉她一起看,喜剧片她不笑,科幻片她不惊奇,抱着肩膀半躺在沙发里,像个靠垫一样无声无息。一两个小时过去,我以为她睡着了,回头一看,她抱着小肩膀瞪着大眼睛,一脸监考老师的那种认真。

其实我想说,看《唐人街探案》这一类片子时真的不用这么严肃认真……

有时候也看悲剧,或灾难片,看到中途她会起身,窸窸窣窣地走动一会儿,再坐下时脸上多了一副墨镜,没等我说什么,她像交警那样伸直胳膊冲我立了一下掌心,示意我闭嘴。

……一般是墨镜戴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有时会一直戴到影片结尾。

在家里看电影还戴墨镜基本属于变态,但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我表示完全理解,以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哭给人看,肯在我面前戴上墨镜已是不当外人的表现……

我奇怪的是,她是怎么控制呼吸的?

明明整个脸都湿了眼泪顺着下巴滴答滴,呼吸却正常而均匀,听不出鼻塞或哽咽。

我给她当过墨镜,不过不是在她哭的时候。

有段时间我们常去塔佩门广场纳凉,温热的碎石子上一坐就是半个晚上,那里常有艺人耍棍玩火弹琴敲手碟吹迪吉里杜管,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来自世界各地。

街头艺人辛苦,并不能赚太多银两,清迈的游客大半是国人,给钱的很少,非吝啬。国人大都害羞,应该是不习惯走出人墙上前去进行此类打赏,大都围着看一会儿也就走开了。

每到这种时候,采就会问我渴不渴。

不管我渴不渴,她都会起身拍拍土,慢慢地去往塔佩门里7-11的方向。

惯例是带回两瓶果汁,以及一卷零钱,钱自自然然地塞进我手里,示意我去往那些艺人的面前放。有一次,整个杂耍组合都停下来向我说谢谢,那次钱没卷好,一放下就舒展开了,露出了被20泰铢包裹着的千元大钞。

那个玩火棍的日本小伙子躬鞠得呼呼带风,我转身去看采,她跑了,噌的一声像兔子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给我发信息告诉我集合地点是马路对面的麦当劳。

有一天我们常坐的位子被人占了,是个流浪画家,香港姑娘。

我们在那姑娘的摊位旁蹲了很久,成了不错的朋友,她的抽象图案白描画得不是一般地好,人也爱笑。姑娘说她外号叫5+2,最近五年的人生目标是一路卖画去欧洲,去看一看爱丁堡艺术节,目前刚走到泰国。这看来是个艰难的目标,我们坐了一晚上也没见5+2卖出一张画。

后来的事就不用多说了,按照惯例,我渴了,采买水去了,第二天来,我又渴了。

反正我一直渴了好几个周末,采家里挂满了5+2的画。

大半年后的一天,我在拉萨宇拓路的某一个商场里被拦住,拦住我的人不顾社会影响扑上来对我热情拥抱,她说她是5+2啊!说她目前已顺利走到了西藏。

那姑娘张罗着要买水给我喝,说记得我比较容易渴……

她问:对了,你那个朋友怎么样?就是酷酷的总面无表情的那个……

我能说啥,我回答说:挺好挺好,还是那熊样……

采挺好的,对我也挺好。

我的每一个朋友对我都挺好,她的好不太一样。

小明问过我:你大半个地球都有朋友,为什么不高兴的时候总跑去清迈麻烦采呢?

我说不好,我只知道采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没有安慰没有鼓励没有任何啰唆,她只会开着她那辆破皮卡车,载着我一圈又一圈地狂飙在深夜。

我在那辆车上想明白过许多事情,许许多多的愤懑和压力都卸去在风里了。

有时候她会在某个路边爵士吧停下来,买半打啤酒扔给我,然后自己靠着车门听音乐、抽烟。

有时候她会把我送到某个湖边,笔记本递给我,小船儿欸乃,湖心有她提前订好的船屋,里面有电源插座,有吃的,让我独自活上半星期是够的。

有时候车在山林里开很久,路都没了,后斗里落满了刮掉的树叶,远远地露出一小片朦胧的灯火,零零散散的帐篷围绕出一个不为人知的音乐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