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第7/27页)
她把毯子铺在地上,和我并排坐,一曲接一曲地听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音乐。
凌晨的露水打醒了我,喷嚏一个接一个,她早躲回车里睡觉去了,并没有管我。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她能给我的,都是我需要的。
我已经在变老了,这样的朋友,我曾经拥有过很多。
所以我需要经常去看看她,人世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那就能留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哪天连她也都走散了。
我对小明说:到那时才叫孤单呢……想想也是难过。
小明问:那你又能为采做什么呢?
是哦,采,我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铠甲再厚,里面也是嫩肉,我一直都知道采是只螃蟹,或者蜗牛。
不论壳多硬,她的内在定是柔韧及柔软的,不然不会收留杨过,不然不会以那样的姿势日日在泳池边静坐,不然她不会耐得住这异国他乡辛苦而孤独的生活。
每个人拥抱生命的姿势都各不相同,我从未认为她是厌世的。
采开车载我去过双龙寺,月圆之夜去的。
漫长的山路盘旋完,漫长的台阶爬完,静静地跪在塔前。我坐在一旁看她跪诵着祷词,平静地呢喃,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祈福了那么久的时间,回向的应该不止三五个人吧,应该大都远在天边。
异乡的风撩动衣衫,白月光落满她单薄的肩,我一直都知道她是有故事的,那些不愿话与人知的过去,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岁月,都静静伏藏在这张不动声色的面孔后面。
出于某个原因,那夜的素贴山上双龙寺前,我和她有过一个约定。
为了那个约定,我今朝动笔把这个客家女孩写给你看。
既然是写给你看的,当然要从她还是个小村姑时写起,那时她住在中国广东省梅州市五华县岐岭镇王化村,家徒四壁,生而多艰……
孩子,给我点耐心。
故事从此刻才真正开始,此前的16000余字,不过是铺垫。
她可是你的生死之交哦,关于她的那些琐事和平淡,我希望你能一字一句地读完。
(四)
梅州,旧称嘉应州,五代十国时为避战乱故,采的先人们自河洛迤逦南迁至此。
长久的迁徙赋予了这群人独特的执拗与坚忍,习性与口音。和其他被称作客家的族群一样,安时劝学进仕,乱时土客械斗,或贫瘠的山地间围屋自全,或筚路蓝缕移民开埠,背井离乡漂洋过海。
客是一个奇怪的字,你无法找到它的近义词。
客家人是一个特殊的族群,整部华夏史,再没有哪个族群会有他们那样长期而连绵的迁徙宿命。
客家人的历史是一部移民史,最初的南迁始于秦,南宋时形成了稳定的民系族群。两千多年以降,时至今日有1亿多客家人,其中1800多万遍布全球。
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窃以为,汉民族八大民系,最独特的当数客家人:
存留了中原雅言的是他们,保留着汉人悍性的是他们;
保守信命尚意气的是他们,崇文重道爱勤奋的也是他们;
扭紧眉毛做赢人的是他们,客九州家天下的还是他们。
…………
采1985年生人,祖屋是个老围屋,叫四向楼,听说已历时百年,在那里死去和出生过许多人。
依照某些传统,采是女孩,名字录不到族谱上面。
她的出生并未给家族带来什么喜悦,已经养不起她了,前面还有三个姐姐。
30多年前的客州山间和中国许多地方一样,某些所谓的传统依旧在流传,借着八字不吉的由头,她刚出生就被决定送人,像只小猫小狗那样,只要有人要就可以拿走。
邻镇来取人,带走的却是三姐,人家看不上她,觉得她一只手就能捧住,太弱了,养不活。
送不出去就留着吧,没什么关爱也没什么照料,凑合着养着,她倒是凑合活下来了,像墙缝里一茎不起眼的细草,叶也青黄,根也浅浅。
旁人眼中的她也是草,有她没她都一样,无足轻重的女孩。
采最早的记忆是一段灰色的画面,有三四岁吧,场景是隔壁镇的市集,很累,路走了很远。
那时她记住了人生的第一个念头:妈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么远的地方逛街?
孩子有孩子的敏锐,危险来临时每一只幼兽都会有它的直觉。她记得自己用力牵着妈妈的衣角,手攥得疼,脚也疼,心跳得喘不过气来。
……然后忽然就走散了,妈妈不见了。
手里是空的,四周全是腿,她逆着人流跌跌撞撞地走,冬日的风吹得她东倒西歪,眼泪杀得鼻翼生疼,怎么流也流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