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第8/27页)

妈妈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等也等不来。

所以采人生最初的记忆是绝望,尖刀般的绝望划破混沌,在大脑里划出最初的画面。

人一生中最痛苦的经历,均非成年后的打击挫折,失意失恋。

每个人最彻底的伤心,都早已在孩童时体验过了,那些撕心裂肺的被遗弃感,超越了恐惧的极限。

孩子不比大人,孩子没有余地,孩子的世界就那么大,一疼就是一整个世界。

……天黑集市散,人渐渐走光,剩她一个人戳在路边。有个远房亲戚路过,不敢确认哭肿了眼睛的她是不是她,几度踌躇后把她领了回来。

妈妈在家,一个人先回的家,回来很久了,没有什么拥抱落泪,什么都没有,妈妈给她洗了洗脸,让她去睡了。

很多年之后,采说不论那段记忆是否有谬误,她其实都不记恨了。

她说那时候家里几乎是垮的,妈妈难,难到不论做任何决定都无法去责备,也不忍心去揭穿。

家境一度很好的,在采出生之前。

父母那时都是小学老师,都教全科,都一笔好字擅长篆书,是当时村里最有文化的人。

父亲是那时村里唯一穿皮鞋的人,上课时穿白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

客家人尊师崇文,父亲在乡间饱受敬重,方圆七八个自然村家家户户有学生,逢年过节络绎登门。

不巧的是,那是一个无法描述的时代,旧的荒谬总会撞上新的荒唐,混合搅拌。

像无数人一样,知书达理的父母并未逃脱那个生儿子的古老魔咒。咒之所以为咒,岂遂人愿,连着三个都是女孩,生到第四个的采时,终于避不开计生处罚,双双被开除公职。

一个受人尊敬的教师沦为打散工的无业闲人,父亲必是抑郁的,客家人要脸面。

但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乡野,谁又有能力去开导他呢?方圆数里他本就是最有文化的白衬衫。崩塌几乎发生在一瞬间,父亲从此自暴自弃,牌九麻将六合彩,从采出生一直赌到采大学毕业。

弟弟的出生也未能拯救父亲,他早已放弃了自己,以及所有的家人。

好多年里父亲过年不回家,催债的从年二十五闹到大年初五,屋顶被掀过,家具被搬过,被威胁过切手指、割耳朵。

妈妈捧着头无声无息,采搂着弟弟在门槛上坐着,不能哭的,一哭他们就更来劲了,最安全的方法只有沉默,沉默得像个凳子桌子,沉默得不像个活的。

她早早地习惯了面无表情,也习惯了静坐。

她在父亲面前亦是面无表情的,父亲基本缺席了她的成长,他们的父女关系很模糊,清晰的记忆是父亲叼着烟打麻将,烟雾缭绕,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她在那张桌子旁站了很久,吸了很久的二手烟,没有任何人搭理她,父亲也没有,她自己也忘了妈妈喊她来找父亲干什么。

印象里他好像从未和她有过完整的交谈。

所有关于父亲的认知都来源于妈妈,惯例是漫长的抱怨。妈妈没有倾诉对象,苦水都倒给了采,倒完后妈妈睡去,留下七八岁的采独自瞪着眼,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失眠在一个又一个午夜。她那时没有什么理想,妈妈在睡觉前不和她倒苦水是她最大的渴望。

有一个夏夜,她热醒来,听到剁肉的声音,是父亲在打妈妈,胶鞋底子抽脸。

两个人都是沉默的,默默地用力地打,默默地蜷曲着挨打。一定又是因为钱,钱不论藏在哪儿父亲都能搜出来,搜不出来意味着家里没钱,但他不信,只道藏得更严。

父亲摔门走了,采走过去,静静地看着妈妈,不带任何情绪地说:离婚吧。

妈妈茫然地看着她,良久道:离了也是我养你们四个,不离也是我养你们四个。

妈妈说:不离吧,离了名声不好。

妈妈说:可能等你们长大了就好了。

会好吗?谁信呢?要不死了吧,我陪你一起。

这话采没有说出口,采看了她很久,像个大人一样沉默地陪着她坐着。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消失了,有传言说躲债去了深圳,在某个民工村的菜市场卖菜。有天放学回家,采发现妈妈不见了,没打招呼就走了,很多天后才传回消息,说也去了深圳,会尽量想办法寄钱回来。

自此她成了个留守儿童,自己挑水自己喂鸡,自己做饭。

家里还有些米,菜园子里有豆角、苦瓜、空心菜,一个星期吃一次肉,一个月吃一次鱼……除了上学就是干活,这样的日子她过了整两年,没人参加她的家长会,下雨了没人送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