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第9/27页)

姐姐们早些年就已离家,两年里陪着她的只有弟弟,弟弟也上学了,缴学费、办入学都由她一手操办,她去参加弟弟的家长会,全教室最袖珍的家长。

弟弟也是个沉默的孩子,无悲无喜,木木呆呆,吃完饭就读书,成绩极好,但没有姐姐好,采的成绩全年级第一。好成绩背后的原因倒也简单,家里电视早被搬走了,他们没有任何娱乐,放学回家,做饭吃饭,读书写作业,他们半本课外读物都没有,唯一能翻的书只有教材,两个人翻啊翻,无声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弟弟毕竟小,有时候会合上书哭一会儿,说想妈妈了。采搂住他,给他擦眼泪,一下又一下地轻拍他的背,轻轻地摇晃他。

那时有种不好的风气,管你成绩好坏,只要父母在外打工,学校里便会有传言,说干的是不良行业。成人总是低估了未成年人的恶,并不知那种黑暗有多么无情决绝,欺辱每天都会发生,有时是背后的阴阳怪气,说她是小姐的女儿,将来定也是个小姐。

有时是不加掩饰的霸凌,来自女生的拳脚往往比男生的更为激烈。

我无从获悉那些霸凌的具体细节,或许像一贯的那样,年幼的她沉默地坐在地上,沉默得像个凳子桌子,沉默得不像个活的。是的,她早早地习惯了面无表情,也习惯了静坐。

这一切仅是因为她是只落单的幼鸟没人护着?

欺负她这样的小东西不用考虑后果不用担心报复是吗?

就那么任人欺凌吗?或许也是有过反抗的吧。

哪怕比同龄人矮小瘦弱,哪怕背后没有父母撑着,应该也是要去反抗的吧。

……我无从获悉具体细节,采没说,采只告诉我,有一次她敞着撕破的校服带着满脸的伤痕在田埂上走着,鞋只有一只,袜子也没了。她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跑起来了,双臂展开,眼睛是闭着的,越跑越快像是要飞起来一般,呼呼的风从耳畔掠过,清清凉凉的。

她说:心里面空空的,清清凉凉的,也就不想哭了。

还有过一次清清凉凉。

五年级暑假,采去深圳,一个人坐了10个小时的长途汽车。

那是她第一次坐车,没人送没人陪,票是自己买的。车窗有条缝,风起初清凉,吹得人困困的,醒来后脸都麻了。路还很远,她望着窗外开始了漫长的幻想,幻想这辆车开往无限的远方,幻想自己被拐走,去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随便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吧……

很多年后她看《千与千寻》,把千寻和无脸男坐车那一段反复重播,没错了,是小时候的感觉。当年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过整个车厢,在司机身旁呆呆地站着。天已黑了,前方是无尽的暗夜,人家侧首问她:小姑娘,怎么了?

她说:能开得再快一点吗……

那时候的她应该不知道,若干年后的自己会握紧方向盘,飞驰在一个又一个异乡午夜。

(五)

父母住在城中城,几平方米大的简易房,灶台挨着床,她打地铺,脑袋顶着煤气罐。

怎么可能有空调,电压甚至带不动风扇,半夜被热醒,对着水龙头咕嘟咕嘟几口凉水也就算解暑了。无处冲凉,全身都是黏的,好在广东人不起痱子,痒得厉害了她就挠一挠,挠着挠着皮儿就破了。

六七点需要起床,妈妈三四点进菜,她六七点去帮妈妈摆菜铺摊。

菜也帮忙卖,她不需要计算器,数学好,心算速度秒杀整个菜市场。有客人逗她,故意要个二两三、三两半,她平静地报出价钱,不笑也不恼。

采说,有过一次温情,让她记了很多年。

那天歇摊,父母忽然决定带她去世界之窗玩儿,父亲骑着自行车,妈妈坐后面,她坐前面。整个人都是僵的,她从未以这种方式被怀抱过,一动不动地挺直在大梁上,不敢往后靠,从头到脚地不自在。有些东西她从未奢望过,也无法习惯。

世界之窗门口有许多小孩,往里走的蹦跳雀跃,往外走的意犹未尽,拉着自己爸妈的手,金字塔埃菲尔铁塔不停地说啊说。

他们一家人并没有进到世界之窗里面,买不起门票,只是去外面广场玩儿。那里有个超级大的喷泉,阳光下水珠飞舞,晶莹了半边天,那是她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奇幻。

父母坐在一旁,期待她欢呼雀跃得像其他孩子那般。

但她没有,只是垂着手站着,安静地,呆呆地抬头看。

返程的路上她睡着了,一个颠簸惊醒了她,猛然发觉自己靠着的是父亲的胸膛。她颤抖起来,一动不敢动地靠着,听他们在讨论她学习很好,很能干,听他们啧啧感叹:这个孩子,怎么那么捞道道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