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0/13页)

这是一个让人惊叹的美丽夜晚。夕阳西下,在通红的火烧云的映衬下,伦敦所有的屋顶、尖顶、炮台和山峰都变成了墨黑色。这是喧闹的查令十字街;那是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那是宝塔建筑群的大广场;那像小树林一样的——其中的树都光秃秃的,只有顶端有一个把手——是圣殿闩门刺着头颅的尖矛丛。现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窗户被照亮着,就像神圣的、多彩的盾牌一样(在奥兰多的幻想中);现在,整个西天看起来就像一扇金色的窗户,成群结队的天使(还是在奥兰多的幻想中)正沿着天堂之梯不停地攀上走下。他们似乎是在渺远的空中滑行;冰面变得很蓝,而且犹如玻璃一般光滑;他们向着市里越滑越快,四周围着白色的海鸥;他们的冰鞋滑过冰面的同时,海鸥的翅膀划破天空,彼此似乎遥相呼应。

为了消除奥兰多的疑虑,萨沙变得比平时更温柔、更可爱了。她原本很少谈及自己的往事,现在却对他讲起了俄罗斯的冬天,旷野中回响的狼嚎,还模仿给他听。他也给她讲关于本地牡鹿的事,告诉她,那些牡鹿为了取暖,走进大厅里,一个老人用桶中装着的麦片粥喂它们。然后,她赞美他,赞美他对野兽的爱护,赞美他的勇敢,赞美他的双腿。他听到这些赞美,禁不住欣喜万分,并为自己曾因幻想她坐在一个普通水手的膝盖上,而且到了四十岁时变得又胖又懒而污蔑她,感到羞愧难当;他告诉她说,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赞美她;但立即就想到了,她犹如春天、绿草和喷涌的清泉,于是把她抓得比以前都更紧了,并带着她旋转到了河中央——海鸥而鸬鹚跟着他们一起旋转。当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时,她有点气促地说,他就像一棵点着无数蜡烛的圣诞树(就像他们在俄国的圣诞树那样),上面挂满了黄色的小球,辉煌灿烂,足以照亮整条街道;因为在他容光焕发的脸庞、乌黑的卷发和黑红两色的斗篷的映衬下,他看起来就像是自己在燃烧,并从内心的一盏灯中发出耀眼的光芒。

所有颜色,除了奥兰多脸上的红晕,很快都消隐了。夜幕降临。落日橙色的光辉消失了,来自电筒、篝火、号灯和其他照亮河面的设备的刺眼的白光取代了它。而且,一切都发生了神奇的改变。很多正面是白色石头的教堂和贵族宅邸,此时都只能看见一些条条块块,因此看起来就像漂浮在空中一样。尤其是圣保罗大教堂,除了镀金的十字架外,什么都看不见了。西敏寺看起来就像一片叶子的灰色叶络。一切都变得瘦骨嶙峋。快到嘉年华举办场所的时候,他们听到一个低沉的调子,似乎是敲打音叉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一片喧嚣。不时有烟火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声飞上夜空。渐渐地,他们识辨出,在熙攘的人群之外有几个人影,他们四处旋转,就像河面上的小飞虫一样。在这个光亮的圆圈之上和周围,黑暗仿佛一只巨碗,扣在这漆黑的冬夜之上。而这黑暗又留了一个缺口,时断时续地飞起灿烂的烟火——新月、蟒蛇、王冠——给人以期待和惊喜。树林和远方的山一会儿绿得像在夏日里一样,一会儿又回到了冬天,漆黑一片。

这时,奥兰多和公主来到了皇家围场附近,却发现一大群平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些平民已经很靠近丝绳了,不敢再向前。由于憎恶丝绳另一边那些监视的目光,这对情侣选择在这里闲逛,与周围的平民摩肩接踵;学徒、裁缝、卖鱼妇、马贩、骗子、饥饿的学生、头裹方巾的女仆、卖橙子的女孩、马夫、严肃的市民、下流的酒保,还有一群总是出没在人群周围的衣衫褴褛的小孩,他们在人们的脚与脚之间尖叫着爬来爬去——事实上,伦敦街道上所有的乌合之众都聚集在那里,说笑打闹、掷骰子,算命,推推搡搡,挤来挤去;有的地方喧哗热闹,有的地方却静寂沉闷;有些人张大嘴打哈欠;有些人则像马背上的寒鸦那般不恭不敬;他们的衣着打扮也各不相同,充分显示了他们不同的经济情况和身份地位;有的人穿着裘皮和绒面呢的衣服,有的人则在脚上裹了块破布,才勉强没有赤脚踩在冰面上。显然,主要的人群都站在一个临时棚舍或舞台的对面,一个类似于我们的《潘趣和朱迪》的戏剧正在上演。一个黑人挥舞着手臂大叫。一个白衣女人躺在床上。虽然那个舞台很简陋,演员们在几架梯子上跑上跑下,有时还会绊倒,而底下的人群跺脚喧闹、吹口哨,把橙子皮扔到冰面上让狗们去抢,但那些惊人、婉转深幽、抑扬顿挫的台词还是像音乐一样,搅动着奥兰多的内心。那些大胆的连珠炮似的话让他想起了沃平区酒肆里唱歌的水手们,那些词句即便没有任何意思,也会像美酒一样使他陶醉。不时会有一些仿佛是从他内心深处撕扯下来的只言片语,越过冰面传到他的耳朵里。那个摩尔人的暴怒就像是他自己的暴怒;当那个摩尔人扼死床上的那个女人时,也似乎是他用自己的手杀死了萨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