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1/13页)

最后,话剧结束了。一切都沉入黑暗之中。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抬头仰望天空,那里也只是漆黑一片。毁灭与死亡笼罩着一切,他想。人类生命的终点是坟墓。蛆虫吞噬着我们。

“我想,现在日月

应该晦暗不明,受惊的地球

也目瞪口呆——”(《奥赛罗》第五幕)

正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一星微弱的光在他的记忆中升起。那晚很黑,伸手不见五指;而这正是他们等待已久的夜晚;这正是他们计划远走高飞的夜晚。他记得清清楚楚。时机到了。他突然激动地把萨沙拉到身边,在她耳边细语道:“生命之日!”这是他们的暗号。他们约好午夜在布莱克法亚区附近的一家旅馆见面。马匹会在那里备好。他们私奔所需的一切都计划安排好了。于是,他们暂时告别,回到各自的帐篷。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午夜还没到,奥兰多就早早地等着了。夜如此黑,以至于一个人只有站在你跟前才能被看见,而这对他们恰恰是有利的;在万籁俱寂中,能听见半英里外的马蹄声和孩子的哭声。奥兰多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好多次,听到鹅卵石上传来平稳的马蹄声和女人衣裙的沙沙声,他都以为是萨沙来了。但来人只是某个耽误了归期的商人,或当地某个从事黑市交易的女人。他们路过后,街道变得比之前更静了。然后,那些城市穷人聚居区楼下的灯光都移到了睡房,接着,一盏接一盏地,都熄灭了。这个地区的街灯本来就寥寥无几,而且,由于守夜人的失职,它们也都在黎明前很久就都熄灭了。奥兰多看看灯笼的灯芯,又瞧瞧马鞍的肚带;装完手枪火药,又检查了一下手枪皮套;所有这些事情,他都重复做了至少十二遍,直到他发现再也没有没有什么能做的了。虽然还有大约二十分钟才到午夜,但他不想进到旅馆大厅里去;在那里,老板娘还在服务一些海员,卖给他们萨克干白葡萄酒和更便宜一些的加纳利白葡萄酒;那些海员坐在那里唱小调,讲关于德瑞克、霍金斯和格伦威尔的故事,直到他们推翻长椅,滚到沙地上睡着。黑夜似乎更能体谅他心中此刻激动着的剧烈情感。他细听每一个脚步声;猜测每一个动静。喝醉酒的人的每一声大嚷小叫,和一个睡在稻草里或遭遇其他不幸的穷困的可怜人的哀号,都让他揪心,仿佛它们在预言他此次冒险凶多吉少。但他并不担心萨沙。他相信她会单独前来,披着斗篷,穿着裤子和靴子,扮得像个男孩子一样。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即使是在这样死寂的夜里。

就这样,他在黑暗中等待着。突然,他的脸被打了一下,软软的,但很重。他的心一下绷紧了,他跳起来,手按在了剑柄上。接着,他的额头和脸又挨了十几下打。干燥的霜冻持续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好一会儿之后才意识到是在下雨;刚才打在他额头和脸上的是雨滴。一开始,那雨下得很慢,从容不迫地,一滴接着一滴;但很快六滴一下子变成了六十滴,然后六百滴,最后倾盆而下。仿佛整个原本硬邦邦的天空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丰沛的源泉。才五分钟的时间,奥兰多就全身湿透了。

他赶紧把马盖上,然后自己躲到了门楣下避雨,从那里,他还能看到院子。周围的可见度比之前更低了,而且,瓢泼大雨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或动物的脚步声。本来就坑坑洼洼的路面,现在溢满雨水,也许会变得无法通行。但他几乎没有想过,这可能对他们的私奔计划造成什么影响。他集中所有注意力,凝望着通往这的鹅卵石道路——借着灯笼的微光——一心等待着萨沙的到来。有时候,在黑暗之中,他似乎看见了她站在雨里。但幻象消失了。突然,一个令奥兰多毛骨悚然、痛苦万分的声音响起了,那是圣保罗大教堂第一次午夜报时的钟声,那声音回荡着恐怖与警告,仿佛一个可怕的恶兆。钟声又无情地敲响了四下。怀着对爱人的迷信,奥兰多觉得她会在第六下钟声响起的时候到来。然而第六下钟声远去了,第七下、第八下……他不安地感到,它们仿佛是宣告死亡和灾难的通报。第十二下钟响起的时候,他知道,他厄运已定。这时,无论他怎么理性地去为她找借口——她或许只是迟到了;她可能遇到了阻挠;她也许迷路了——都无补于事。奥兰多多情善感的心明了真相。别的钟也都敲响了,此起彼伏。仿佛全世界都在回响着她的欺骗,而他则沦为了笑柄。原先潜藏在他心底的怀疑现在全都浮现了上来。成千上万条毒蛇啮咬他,而且一条比一条毒。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的大雨中。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膝盖也一点一点地向下弯曲。倾盆大雨不停地下,雨声轰隆,仿佛枪声齐鸣。远方传来橡树被折断、劈裂的巨大声响,以及野兽的嚎叫和非人的呻吟。但是,奥兰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圣保罗教堂响起两点的钟声,他才咬牙切齿地大喊了一声“生命之日!”声音里充满了可怕的讥讽。他把灯笼摔在地上,飞身上马,漫无目的地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