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8页)
显然,在革命发生之前,她就和这些吉普赛人取得了秘密联系,而他们也似乎已经把她视为自己人(这向来是一个民族能给出的最高礼遇)。再说,她那深色的头发和肤色即可证明,她本来就是他们的一份子,只不过是在婴儿时被一位英国公爵从一棵榛子树下偷走,并带到了那个蛮夷之邦罢了。在那个蛮夷之邦,人们身体孱弱,经受不了风餐露宿,所以要住在屋里。因此,尽管她在很多方面不如吉普赛人,他们还是很乐意伸出援手,让她变得更像他们;他们向她传授做奶酪和编箩筐的手艺,以及偷窃和捕鸟的本领,甚至还考虑让她嫁给他们的其中一员。
但是,奥兰多在英国养成的一些习惯或毛病(随你怎么看),似乎怎么也无法根除。一天傍晚,大家围坐在篝火旁边。一片如血残阳映照在塞萨利[34]的山丘上,奥兰多高声感叹:
“多好吃啊!”
(吉普赛语里没有“美”这个词。“好吃”是最接近的表达。)
在场的男女青年不禁哄堂大笑了起来。天空好吃,想想看!然而,这让那些接触过更多外族人的老人们起了疑心。他们注意到,奥兰多经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除了东张西望,什么都不做;有时还会看到她坐在山顶上,两眼直直地凝视着前方,甚至连放牧的羊群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他们开始怀疑,她有和他们不一样的信仰。一些更为年长一些的人则认为,她落入了大自然的魔掌之中;要知道,大自然是所有神灵中最邪恶、最残酷的一个。这个猜测并不离谱。热爱大自然是她与生俱来的一种英国病,更何况这里的大自然,比英国的辽阔得多,有力量得多,因此,她前所未有地落入了它的掌心。这种病众所周知,常有人对此加以描述,因此我们就不作详述了。看,高山,峡谷,还有溪流。她翻过高山,漫步峡谷,在溪流边小憩。她把山丘比作城堡、鸽子的胸脯和母牛的侧腹;把花朵比作珐琅;把草皮比作磨蚀了的土耳其地毯。树木是枯槁的巫婆,绵羊是灰色的卵石。实际上,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她在山顶发现一个冰斗湖。她觉得湖里蕴藏了智慧,差点要跳进去探寻一番。在山顶上,她极目远望——马尔马拉海[35],希腊平原,还那后面的雅典卫城(她视力真好),那其中一两道白的,她心想,一定是帕特农神庙[36]了。她的心灵也随着视野开阔了起来,她像所有大自然的信仰者一样,祈祷自己能够分享那山峦的壮丽和平原的宁静……她低头看到红色的风信子和紫色的鸢尾草,禁不住欣喜若狂地感激大自然的善与美。她抬头望见空中盘旋的老鹰,想象着它翱翔天际的愉悦,又禁不住满心开怀。在回家的路上,她向每一颗星星、每一座山峰和每一堆篝火致敬,仿佛它们只跟她交流。回到帐篷后,她扑倒在草垫上,情不自禁地大声感叹,太好吃了!太好吃了!(真奇怪,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方式竟如此地不完善,以至于只能用“好吃”来表达“美”,还好尽管如此,他们也宁可忍受嘲笑和误会,而不愿将体悟藏于心底。)所有年轻的吉普赛人都哈哈大笑。但是,那个用驴把奥兰多带离君士坦丁堡的老人拉斯多姆·埃尔·萨迪却一语不发地坐在一旁。他鼻子鹰钩,脸上爬满了深深的皱纹,仿佛经受了长年累月铁球般的冰雹的袭击似的。此外,他肤色黝黑,目光锐利。他坐在那里,一边给水烟袋装烟,一边观察奥兰多。他对奥兰多怀疑最深,认为大自然才是她的神。有一天,他发现她在流泪,以为她受到了她的神的惩罚。他告诉她这没什么,并把自己给霜冻冻坏了的左手手指,和给山上滚落的岩石砸伤了的右脚,给她看。然后,他说,这就是她的神对人类的所作所为。可是,她用英语说道:“但这多美啊!”他摇了摇头。她又重复了一遍,而这次,他生气了,因为他看出来,她并不信仰他的神。就算他睿智明理、年高德勋,这也足以激怒了他。
在此之前,奥兰多一直沉浸在快乐里。然而,现在观念上的分歧却困扰着她。她开始思考:大自然究竟是美,还是残酷?她追问自己:如果是美,那这种美是怎样的美?万物本来即美,抑或只是她以之为美?于是,她继续追究真实的本质,然后是真理,然后是爱情、友谊和诗歌(一如他在家乡高地的那些日子)。苦于无法用语言说出自己的沉思默想,她前所未有地渴望笔墨。
“啊!如果能写下来该多好!”她喊道(她和其他写作的人一样,抱有一种奇怪幻想,即书写下来的文字就能流传开去)。她没有墨水,纸也不多。但她用浆果和葡萄酒自制墨水,然后在《橡树》手稿的页边和行间,用速记的办法,创作了一首无韵长诗,以描述看到的风光;随后,她又写了一篇极其凝练的对话,与自己探讨美与真的问题。为此,她一连欢喜了好几个小时。但是,吉普赛人起了疑心。首先,他们注意到,她挤奶和做奶酪的手艺不如以前了。其次,她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有一次,一个吉普赛小伙子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她的双眼正盯着他。有时,这种紧张感会同时笼罩着部落里的十几个成年男女。其特点是,他们感到(他们的感觉异常灵敏,远超于他们的词汇)无论自己做什么,那东西都会在自己的手里化为灰烬。譬如,老妇人在编箩筐,小伙子在剥羊皮,唱着歌儿哼着小调,正自得其乐之时,奥兰多走进了帐篷。她扑到火堆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跃动的火焰。她看都没看他们,但是,他们却感觉到,这里有一个怀疑之人;(我们暂且根据吉普赛语粗略地如是翻译)这里有一个不是为了做而做、看而看的人,她既不关心羊皮,也不关心箩筐,而是关心(这时,他们不安地看着帐篷)别的东西。紧接着,小伙子和老妇人的心头涌起了一种不可名状但极其不安的感觉。他们折断了柳枝;他们割伤了手指。他们怒火中烧,希望奥兰多离开帐篷,并且再也不要靠近他们。可是,他们承认,她天性活泼,乐于助人,而且她的一颗珍珠,就足以买下布鲁沙最好的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