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16页)

奥兰多感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失望。这些年来,文学在她心中(她与世隔绝的状态,她的阶级,她的性别都可以为这一点开脱),一直狂野如风,热烈如火,迅疾如闪电,行踪不定,不可捉摸,而现在,文学却成了一个穿灰色套装的老先生,嘴里还闲谈着某个公爵夫人的轶事。她的失望是如此剧烈,以至于把胸口的一颗纽扣都迸开了。于是,《橡树》的诗稿掉了出来,落在桌子上。

“一份手稿!”尼古拉斯爵士惊呼道,并戴上金边夹鼻眼镜,“有意思,真有意思!让我看看这份手稿。”在隔了三百年后,尼古拉斯·格林再次拿起奥兰多的诗稿,在咖啡杯和酒盅之间读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他的评价与当年大相径庭。他一边翻读,一边说,这诗让他想到了艾迪生的《卡托》,又说,它可以和汤姆森的《四季》[63]相媲美。他很欣慰地发现,这首诗丝毫没有沾染现代精神的坏习气,纯粹地探索真理、自然与人性;在这个充满无耻的怪癖的时代里,这一点显得尤为可贵。当然,这诗稿应该立即出版。

奥兰多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总是把诗稿揣在怀里四处走动,这做法让尼古拉斯爵士忍俊不禁。

“但,你对版税怎么看?”他问。

听闻此言,奥兰多立即联想到白金汉宫,以及碰巧住在里面的几位忧郁的君主。

尼古拉斯爵士笑得更开怀了。他解释说,他的意思是,如果他给某某先生(这里他提到了几个知名出版社的名字)写一个便条,他们就会很乐意把这份诗稿列入出版名单。他或许能为她商定前两千册百分之十,两千册以后百分之十五的版税。至于评论么,他可以亲自联络一位先生,他是当今最有影响力的评论家;再写封信恭维一下——位编辑的妻子——比如略微称赞她的诗几句——总没什么坏处。他还可以给某某打个电话……就这样,他絮絮叨叨地说啊说啊。但奥兰多一句也没听懂,而且依照以往的经验,她也不大相信他有什么好心。然而,她却不得不屈服,因为这不仅是他的希望,更是诗稿本身的炽烈愿望。于是尼古拉斯爵士整理好这一束染了血迹的诗稿,小心翼翼地按平放到上衣口袋里,唯恐它弄皱了自己的衣服。又是一番客套后,两人告别了。

奥兰多又走在了大街上。胸口之前放诗稿的地方一下子空了,这让她觉得有点不适应。既然诗稿已经送了出去,她唯一可做的事也只有随意思考些什么——比方说,人类命运中难得的机缘巧合。她手戴结婚戒指,独自走在圣詹姆斯大街上。曾经是咖啡馆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家酒店。现在正是下午三点半,阳光明媚,这里落着三只鸽子,那里有一只杂种小猎犬、两辆轻便马车和一辆带轿厢的马车。那么,“生活”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猝不及防地闯进了她的脑海,没有一点预兆(除非是因为遇见了老格林)。而每当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拐进最近的邮局,给她的丈夫发个电报(他在合恩角)。至于这一行为究竟说明她与丈夫的关系如何,是好是坏,读者可以自行判断。旁边就有一个邮局。“我的天谢尔”,她写道,“生活文学格林谄媚——”她接下来的话全用他们两个发明的暗语写成,可以在寥寥数语中传达最复杂微妙的精神状态,但却让电报员看得一头雾水。电报以“拉提根,格鲁姆夫卜”结尾,给全部内容做了个漂亮的总结。因为这个上午发生的事情不但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读者也一定注意到,奥兰多经历了一次成长——但不一定长成了更好的人——而“拉提根,格鲁姆夫卜”就概括了这样一种极其复杂的精神状况,读者如果非常非常用心的话,或许可以发现这种状况究竟为何。

电报发出去了,但最快也要几个小时才能有回复。而现在,她看着天上骤然飞旋的流云想道,合恩角很可能正刮着大风,所以,她的丈夫很可能正爬到桅杆顶上,或是砍掉船上朽烂了的圆木,甚至独自在一条小船上,身边只剩一块饼干。于是,她走出邮局,转进了另一家店铺,这种店铺如今遍地都是,自然无需特别描述,但在奥兰多眼里,它却神奇到了极点:这是一家书店。迄今为止,奥兰多见过的都是作品手稿;她曾手捧棕色的粗糙纸页,上面有斯宾塞潦草的字迹;也曾见过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亲笔。实际上,她收藏了数目颇巨的四开本和对开本手稿,里面经常附着一首献给她的十四行诗,有时还夹了一绺头发。但这家店里数不胜数的书卷让她大感惊诧。它们鲜亮,整齐划一,而又注定不能长久,因为它们似乎都印在薄纸片上,用纸板装订。莎士比亚的全集只要半个克朗,而且可以装在口袋里带走。纸上的字小得难以辨认,但无论如何,这仍是一个奇迹。“著作”——她认识的、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许许多多作者的著作摆满了一个个书架。更多的“著作”乱糟糟地堆在桌子上,椅子上,她拿起来翻了几下,大多是尼古拉斯爵士或其他人评论他人著作的“著作”,这些书的作者,有很多奥兰多都没听说过,但她无知地认为,既然他们的作品得以印出来并装订成册,那他们一定也是些大作家了。于是她下了个惊人的命令,让书商把店里所有值得一看的书全部送到她家里。说罢,她走出了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