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16页)
她来到了海德公园。她过去很熟悉这个公园(就在那棵被劈成两半的树下,汉密尔顿公爵曾被莫汉勋爵一剑刺穿)。她的嘴唇开始下意识地把刚才的电报内容编成毫无意义的旋律,唱出声来:生活格林谄媚,拉提根,格鲁姆夫卜。弄得几个公园管理人很疑虑地上下打量她,直到他们发现她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才断定她精神正常,没什么毛病。在一棵大树下,她摊开从书店带出来的一打报纸和评论期刊,趴在地上,双肘支起身子,聚精会神地探索这些文字大师们如何操练散文写作这门技艺。因为她还被一种古老的轻信主宰着,即认为铅字是神圣的,在她眼里,即使是一张周报上模糊的字迹也有几分不可亵渎的光彩。于是她侧躺在手肘上,开始读尼古拉斯爵士的一篇诗歌评论文章,被评论的诗集主人是她的老相识——约翰·邓恩[64]。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位置离蟒湖很近。无数条狗的吠声在她耳边响起。马车轮子不断从她身边经过。头上的树叶沙沙作响,像在叹气一般。不时有镶了边的裙子和猩红色的紧身裤在她眼前几步远的地方穿过草坪。一个巨大的皮球砸在她的报纸上弹了起来。紫罗兰色、橙黄色、鲜红色、蓝色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一闪一闪地照在她的翡翠戒指上。她读完一句话,仰头看看天空;她仰头看看天空,又低头看看报纸。生活?文学?要把两者融为一体?可是那该有多么难啊!因为——又过来了一条猩红色的紧腿裤——艾迪生会怎么办呢?那边有两只狗立在后腿上跳舞,如果兰姆见到了会怎么形容?因为读尼古拉斯爵士和他的朋友们的评论文章(她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阅读),让她产生了这样一种印象——这时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即人永远、永远也不应该说出自己真正所想的东西。(她站在蟒湖边。湖水是青铜色的,湖面穿梭着轻舟。)读这些文章让她有种极其不适的感觉,它们让人觉得,你必须一直模仿其他人的风格写作(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用脚尖推开一只小船,想道,我没法这样(如同所有文章一样,尼古拉斯爵士的文章在隔了十分钟后,连同他房间的陈设、他的头颅、他的猫、他的书桌、他写作当天的具体时刻等等,一起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我想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去看、去思考:坐在书房里,不,不是书房,是发了霉的起居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和漂亮的年轻人交谈,给他们讲些“绝对不要外传”的名人轶事——图珀尔如此这般评论斯迈尔斯[65],诸如此类,然后——她伤心地啜泣了起来。他们都那么有男子气概,可是我真的很讨厌谈论公爵夫人,也不喜欢蛋糕,而且虽然我已经够恶毒了,但我永远都学不会像他们那样恶毒,那我又怎么成为一个批评家,写出我们时代最好的英语散文来呢?该死!她大叫着猛地发动了小汽船,差点让它倾覆在青铜色的湖面上。
当人处在某种心理状态时(用护士们的话说)——而此时眼泪仍在奥兰多的眼里打转——其视力就会扭曲变形,一样东西在他眼里会变成另一样,更大,更重要,但形态还与原来一样的东西。如果你在这种心境下看蟒湖,在你眼中湖水很快就会变得如大西洋般波涛汹涌;玩具船也与远洋邮轮毫无二致。因此奥兰多把玩具船当成了她丈夫的双桅帆船,把自己脚尖激起的涟漪当成了合恩角的惊涛骇浪。她看着小船爬上浪尖,以为自己目睹的是邦斯洛普的船沿着山一般的巨浪上行,上行,突然一个白色的浪头挟千钧之力朝它拍了下去,它在浪头下消失了——“船沉了!”她痛苦地大叫一声——可是,看啊,它又出现了,正在和一群鸭子一起,稳稳行驶在大西洋的另一边。
“太好了!”她连连惊叹,“太好了!邮局在哪里?”她想知道,“因为我得马上拍个电报给谢尔,告诉他……”嘴里交替嘀咕着“蟒湖上的玩具船”和“太好了”(这两个词的意思完全相同,因而可以互换),她匆匆起身往公园街赶去。
“玩具船,玩具船,玩具船。”她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借以说服自己,重要的不是什么尼克·格林评论约翰·邓恩的文章,也不是八小时法案、国际公约或工厂法,而是一种无用、骤然、激烈、能要人命的东西……红色、蓝色、紫色……无拘无束的精灵、喷溅而起的水花……就像这些风信子(她正经过一大片花圃),既不被人性的污秽所沾染,又没有“关心同类”的负担,一种荒唐而不顾一切的东西,就像我的风信子,我是说,就像我的丈夫邦斯洛普一样,像蟒湖上的玩具船一样——太好了!只有这种狂喜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就这样,她在斯坦霍普门等着过马路的时候自言自语,因为除了无风的季节以外,她多数时候都与自己的丈夫分居,而这造成的结果就是她会在公园街和自己大声地胡言乱语。要是她整年都和他住在一起,就像维多利亚女王所建议的那样,事情无疑会大不相同。但有时她会突然想到他,并感到必须马上和他说话,刻不容缓。她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可能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或者打乱了叙事的节奏。尼克·格林的文章让她坠入了绝望的深渊;玩具船将她托上了狂喜的峰顶。于是,边她嘴里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边等着过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