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三章(第8/11页)

花园中树木寂然不动,

山坡上村篱蜿蜒曲折,

大路上牛羊没精打采,

一群群各自缓步回家。

(《感怀》)66

……牧人挥动长鞭,吹响木笛。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归来的畜群行经小桥的嗒嗒蹄声,交织在一起。狗汪汪吠叫,赶拢走散的绵羊,而羊迈着细腿,向前疾奔。这时,农家姑娘的歌声越来越近——她们正从田野回来;但是小路向右一拐,歌声重又远了。门吱吱响着,男女孩子从屋里纷纷出来,迎接自己的牛羊。一天的辛劳结束了,儿童们在街头、在岸边嬉戏,他们的声音嘹亮清脆,荡漾在河面上,传播到暮霭中。空气混合着烘谷房中燎焦的气味;露水开始像烟雾一样逐步向田野伸展;森林上空,风在徘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树叶沸腾了;远处的闪光颤抖着,向周围射出浅蓝的光泽,然后忽闪忽闪地逐渐消失。就在这时,薇拉·阿尔达莫诺夫娜来了,她发现我躺在一棵白杨树下,便装出气忿的样子,唠叨起来:

“少爷,您叫我找得好苦,茶早已放在桌上,大家都到了。我到处找您,脚都跑断了,我这把年纪跑不动啦。这草地湿湿的,干吗躺在这儿?赶明儿又得伤风啦,不伤风才怪呢。”

“够啦,够啦,”我笑笑,对老婆子说,“我既不会伤风,也不想喝茶,只想请您给我偷些奶油,要好的,最上面的。”

“说真的,瞧您这样儿,叫人没法生气……好吃的东西多着呢!不等您吩咐,我早给您把奶油预备好啦。瞧,闪电……这很好!对谷物有好处。”

于是我吹着口哨,跳跳蹦蹦跑回家了。

1832年后,我们不再去瓦西里耶夫庄园。我流放期间,父亲把它卖了。1843年,我们住在莫斯科附近另一村庄,它在兹韦尼哥罗德县,离瓦西里耶夫村二十来俄里。这时我情不自禁,又去访问了一次故居。我们的车子仍走那一条乡村小道,一切都照旧:熟悉的松林,遍布榛树的山岗,过河的浅滩,那二十年前曾使我流连忘返的浅滩。河水汩汩流动,小石子窸窣作响,赶车的吆喝着,马逡巡不前……不久村庄出现了,我又看到了神父的住宅,从前神父总是穿着褐色长袍坐在长凳上,他纯朴,善良,浅红色的皮肤长年流汗,嘴里老是在咬着什么,不断打嗝儿。接着便是办事处,那个从来没有清醒过的乡干事瓦西里·叶皮凡诺夫总在这里扑在纸上写字,手几乎握到了笔尖上,中指像折断似的弯曲着。现在神父死了,瓦西里·叶皮凡诺夫也到另一个村子去记账和喝酒了。我们在村长老婆那儿逗留了一会儿,她的男人还在田里。

这十年中也出现了一些陌生的东西。山上,代替我们的家的是另一幢房屋,屋旁有一个新辟的花园。我们回去时,经过教堂和墓地,忽然看到一个畸形的怪物,几乎四肢着地在走路。这东西向我招招手,我走上前,原来这是一个瘫痪的、半疯癫的驼背老婆子,从前在神父的菜园中干点活,主要靠周济度日。这时她已将近七十岁,但正是对这种人,死神偏偏不肯光临。她认出了我,哭哭啼啼地直摇头,向我念叨:“唉,你也这么老啦,我从你走路的样子才认出你。我已经……唉,我……嗬,嗬,嗬……什么都甭提啦!”

坐车回转时,我在远处田野中望见了村长,那个曾经侍候过我们的老人。起先他认不出我,但是我们经过后,他好像蓦地记起来了,摘下了帽子,低低鞠躬。又过了一段路,我回头瞧瞧,老村长格里戈里·戈尔斯基仍站在原地眺望我们的背影。他满面胡髭,弯下高大的身子,正从一片庄稼中亲切地目送我们离开那已非我们所有的瓦西里耶夫村。

1 指亚历山大一世,他于1825年11月在亚速海边的塔甘罗格去世。

2 指亚历山大死后继承皇位的尼古拉一世。

3 希腊神话中的女怪,头发都是毒蛇,谁看她一眼,就会变成石头。

4 据说,有一次尼古拉在自己宫中,即在两三个秘密警察头目,两三个御前女官和御前将军的伴同下,在他的女儿玛丽亚身上试探过自己的目光。这位女儿酷肖乃父,她的眼神完全足以使人想起他那可怕的目光。对父亲的注视,她毫无惧色。父亲的面色发白了,两颊颤动,眼睛变得更凶;但女儿用同样的目光回敬了他。周围的人全都吓得脸色煞白,身子哆嗦着。御前女官和御前将军们给这场残忍的皇家眼睛大决斗(像拜伦在《唐璜》中所描写的)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尼古拉站了起来。他发现了旗鼓相当的敌手。——作者注按:这里提到的《唐璜》中的类似描写,见该书第四章第四十四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