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三章(第7/11页)

午餐用一套特制的英国餐具,由白铁或别的金属制成,是专为这种旅行购置的。午膳后,马已套好,门厅和过道中挤满了热心接送贵宾的人们:那些靠面包和新鲜空气苟延残喘的仆役,那些三十年前也曾风流一时的老使女——所有这些地主家庭的蝗虫像真的蝗虫一样,吃光了农民的劳动果实,而他们本身又是无辜的。他们身旁围着一群淡黄头发的孩子,光着脚板,肮脏不堪,使劲向前挤,老婆子们便使劲把他们往后拖。孩子们嚷嚷,老婆子们又向他们嚷嚷。大家争先恐后打量我,每年都要发出惊奇的叹息声:我又长这么高了。我的父亲跟他们搭讪几句;有的人鞠躬,有的人走上前来吻他那可爱的手,但那可爱的手却从未伸出去过。就在这一片奉承声中,我们出发了。

离戈利岑公爵的维亚泽马庄园几俄里的地方,瓦西里耶夫村的村长骑了马,在一片森林旁边迎接我们,领我们从小路前往庄园。村中我家的大住宅前面,有一条漫长的椴树林荫道,神父夫妇、教堂执事、仆役和几个农民已在那儿恭候。所有这些人中,只有白痴普罗尼卡保持着人的尊严,没有摘下油腻的帽子,站在远处傻笑,看到我们有人走过去,便转身跑了。

比瓦西里耶夫村更优美的所在,我还很少见到。谁要是知道尤苏波夫家的库恩采沃和阿尔罕格尔村,或者沙维恩修道院对面洛普欣家的领地,他就不难想象瓦西里耶夫村的风光,它与它们都在同一岸边,紧挨着莫斯科河,离沙维恩修道院大约三十俄里。河这边是缓缓倾斜的平原,村庄、教堂和原来的主人住宅便分布在这一带。对岸是山,山边有一个小村庄,我父亲在这儿新盖了一幢房屋。从屋中远眺,周围十五俄里的景物尽收眼底:一片片庄稼临风飘拂,一望无际;一个个不同的庄园和村落,一幢幢灰白的教堂,点缀在各处。五色缤纷的树林构成了半圆形的边框,而莫斯科河像一条蓝莹莹的缎带从这一切中穿过。我的卧室在楼上,每天清晨,我总要开窗眺望和谛听,呼吸新鲜空气。

尽管有这一切,我还是怀恋那幢古老的砖石房子,也许这是因为我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农村的。我多么爱宅前那条绿叶覆盖的、漫长的林荫道,宅旁那个荒芜了的花园。房屋已开始倒塌,从过道的一个裂隙中生出了一棵细长匀称的小白桦。左边有一条垂柳披拂的小径沿着河岸蜿蜒,小径外面是一片芦苇和白沙,它们一直伸展到水边;我的整个早晨往往便消磨在这片沙滩和芦苇中,这是十一二岁的事。驼背的老园丁几乎每天坐在屋前蒸薄荷水,煮野果子,偷偷给我吃各种蔬菜。园子里乌鸦很多,它们在树顶上到处做窝,又经常绕着窝盘旋,呱呱啼叫。有时,特别是到了黄昏,老鸹成群结队飞到空中,吵吵闹闹,也惊起了别的鸟。有时,一只老鸹突然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然后又一切归于沉寂……每到夜间,鸱鸮在远处时而如婴孩啼泣,时而发出一阵霍霍笑声……这些凄凉的哀鸣声使我心惊胆战,然而我还是喜欢听它们。

每年,或者至多隔一年,我们总要去瓦西里耶夫村一次。临走时,我在阳台旁边墙上做个记号,标明我的身高,一到那里便去检查我又长高了多少。但是我不仅在乡下量出了我身体的增长,同样事物的周期性反复也清楚地表明了我内心发展的差异。我随身携带的书籍不同了,关心的事物也不同了。在1823年我还完全是个孩子,我随身带的是儿童读物,即使这些书,我也没有阅读,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兔子和松鼠,它们住在我房间旁边的贮藏室中。我的主要乐趣之一,是我父亲允许我每天傍晚放一次鹰炮62,这是使全体仆人都高兴的事,连头发斑白、五十多岁的老人也像我一样兴致勃勃。在1827年,我随身带的已是普卢塔克63和席勒的著作;每天清晨,我走进森林,躲进树丛,越远越好,躺在树下朗读剧本,仿佛这儿就是波希米亚森林64。然而另一方面,我得到一个小厮的帮助,在小溪中筑了一道堤坝,这类事还很能吸引我,我一天要跑去看它十来次,不断加以修补。到了1829年和1830年,我却在写一篇“哲学论文”,论述席勒的《华伦斯坦》了;以前的各种游戏,只剩下鹰炮还对我保持着魅力。

然而除了打炮,还有一种乐趣是我始终不变的,这就是对乡村晚景的爱好。即使现在,它们对我说来仍像当初一样,是虔诚、安谧和诗意的时刻。近来我生活中一段光辉可爱的经历,也使我想起乡村的黄昏。太阳庄严地、灿烂地落进火红的海洋,终于溶化在它中间……突然,深青色取代了浓重的紫红色,一切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烟雾——在意大利黄昏是来得很快的。我们骑在骡背上,从弗拉斯卡蒂去罗马,65必须经过一个不大的村庄,有些地方已出现了点点灯火,一切静悄悄的,骡蹄踩着石子发出清脆的声响,新鲜而有些潮湿的风从亚平宁山吹来;村口的壁龛中供着一尊小小的圣母像,像前点着一盏灯;农村姑娘们收工之后,还没摘下白头巾,便跪在像前祷告;行乞的山民吹着木笛经过这儿,也随着她们一起祈祷。我深有感触,也深为激动。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静静地走向饭店——马车在那里等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我讲了瓦西里耶夫村的黄昏。可是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