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六章(第9/21页)
然而他也有他的诗和道德规范。每逢他给我们看人造宝石时,讲完怎么制造它们以后,总要附带说一句:“然而,诸位,这是欺骗。”在农业方面,他认为如果公鸡“喜欢啼,追逐母鸡”,这是好的公鸡,是有道德的;公羊如果“膝上无毛”,这是它属于贵族的特征。他还会娓娓动听地描摹苍蝇怎样讲话,怎样在晴朗的夏天沿着树干散步,沾满一身树脂,于是便取得了琥珀的色彩;每次还得补充一句:“诸位,这是拟人法!”
系主任叫我出去的时候,听众已经有些困了;两堂莫名其妙的数学课,把大家弄得精疲力竭,垂头丧气。乌瓦罗夫要求讲得生动一些,讲课的学生得有“善于表达的舌头”。谢普金78指了指我。
我走上讲台。洛韦茨基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两手搭在膝上,像门农或俄赛里斯79,但心中在担忧……我小声对他说:
“我能在您面前讲课,感到很荣幸,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战士出征的时候,不要吹牛……”德高望重的教授斩钉截铁地回答,嘴唇微微翕动,没有看我。
我差点笑出声音,但抬头向前一望,眼睛就发花了,我觉得脸色发白,舌头干燥。我从未在大庭广众中讲过话,可现在课堂上坐满了同学,他们都对我抱着希望。在讲台下,桌子后面坐着一排“社会名流”,还有本系的全体教授。我念了我拿到的题目,声音很不自然:“关于结晶,它的条件、规律和形态。”
我正在考虑怎么开始,头脑中闪过了一个幸运的思想:如果我讲错了,教授们可能发现,但不会出声,至于别人,他们自己一窍不通,而同学们,只要我不在中途出丑就成了,因为他们喜欢我。于是我以阿维、维尔纳和密切利希80的名义,开始讲课了,最后用哲学推理结束这堂课;我始终面对学生,以学生作对象,而不是以教育大臣作对象。同学和教授纷纷跟我握手祝贺。乌瓦罗夫把我介绍给戈利岑公爵,但我只听到几个元音,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乌瓦罗夫说要给我一本书留念,可从未送来。
我第二次和第三次上台,与这已完全不同。1836年,我在维亚特卡的绅士淑女和秋法耶夫81面前,扮演“乌加尔”,宪兵上校的妻子扮演“马尔法”。82我们排练了一个月,然而当前奏曲结束,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幕布可怕地动了几动,开始升起的时候,我的心还是怦怦乱跳,手有些发抖。我与马尔法在侧幕后面等待开场,她那么可怜我,或者那么担心我把戏搞糟,因此给了我一大杯香槟酒,但喝了酒我还是毫无起色。
多亏国民教育部大臣和宪兵上校的关照,我在伦敦波兰人大会83上发言时,就不再神经紧张,由于爱面子而羞涩不安了。这是我第三次登台表演,退职的大臣乌瓦罗夫已由退职的部长赖德律-洛兰84所代替。
但是,大学时代的回忆讲得太多了吧?我怕这是因为我老了,才对它们如此喋喋不休;现在,我只想就1831年的霍乱再谈几点细节。
霍乱这字眼今天在欧洲已经并不陌生,在俄国甚至家喻户晓,以致有一位爱国诗人,把霍乱称为尼古拉一世的唯一忠实伙伴,可那时它还是首次在北方流行。骇人的传染病沿着伏尔加河向莫斯科进逼,弄得人心惶惶。夸大的谣言使大家充满恐怖,谈虎色变。疫病发展变幻莫测,有时停顿,有时跳跃前进,似乎已绕过莫斯科,可突然又传出了可怕的消息:“莫斯科发现了霍乱!”
早晨政治系一个学生感到恶心,第二天在校医院死了。我们赶去看他的尸体。他瘦了,像生了一场大病,眼窝塌陷,脸变了形;他旁边躺着夜间得病的门房。
学校宣布,它已奉命关闭。在我们系中,这命令是由工艺学教授杰尼索夫宣读的;他忧心忡忡,可能非常害怕。第二天傍晚他也死了。
我们从各系向校部的大院子汇集,这群在瘟疫面前奉命疏散的年轻人有些依依惜别。大家脸色苍白,心情异常紧张,许多人惦记着亲戚朋友。我们与官费生(按检疫措施,他们与我们隔开了)告别以后,便三三两两各自回家。在家中,大家遇到的是醋酸和漂白粉的臭味,吃的是规定的饮食;即使没有氯气和霍乱,单单这种饮食就足以使人病倒了。
奇怪的是,这个悲惨的时期却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庄严的印象。
莫斯科的面貌完全改变了,平时看不到的公共精神赋予了它新的生命。马车减少了,悲伤的人群聚集在十字街头,谈论着下毒的人。运载病人的车子在警察的护送下缓缓驶过;人们站在两旁,让装满尸体的黑色大车通过。疫情公报一天发布两次。城市封锁了,就像爆发了战争;一个可怜的教堂执事在偷偷过河时给哨兵开枪打死了。这一切使人们提心吊胆,对疫病的恐怖取代了对权力的恐怖,居民怨声载道,不祥的消息接连不断:某某人病了,某某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