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三章(第4/7页)

我走了,一直觉得不自在,心想:我到了什么地方,像个什么样子,居然有人怀疑我可能自己养奶牛。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熟悉一切,省长突然向我宣布,我已被调往维亚特卡,因为一个指定前往维亚特卡的流放者7要求调来彼尔姆——他有亲属在彼尔姆。省长希望我第二天便动身。这不可能;我本以为可在彼尔姆住一个时期,买了各种日用品,现在只得半价出售。在百般推托搪塞之后,省长才允许我多留两天,但有个条件:不准找机会与那个流放者见面。

第二天我准备去出售马和其他杂物,忽然警察局长来了,要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动身。我向他解释,省长已准我延期,警察局长给我看公文,公文上确实写得清清楚楚,要他在二十四小时内送走我。公文是当天发的,因此是在省长与我谈话之后。

“哦,我明白了,明白了,”警察局长说,“我们这位大人物要把延误的责任推在我身上。”

“我们去戳穿他。”

“走!”

省长说,他忘了给我的许诺。警察局长便狡猾地问他,要不要重写一份公文?

“何必多此一举!”省长简单地回答。

“他的小辫子给揪住了,”警察局长得意扬扬,搓着双手道,“这个耍笔杆的官僚!”

彼尔姆的警察局长属于军人出身的文官这一特殊类型。他们在军队中凑巧碰上了刺刀或子弹,受了一点轻伤,便优先退伍,取得了市长或庶务官之类的职务。

在部队中,他们养成了一点心直口快的作风,记熟了各种格言,什么荣誉神圣不可侵犯,为人要光明磊落等等,对文书总是挖苦嘲笑。他们中的年轻一代读过马尔林斯基和扎戈斯金的作品,能背诵《高加索囚徒》8和《沃伊纳罗夫斯基》9的开头几行,一有机会便吟哦起来。例如,看见一个人吸烟,他们便念道:

琥珀烟斗在他嘴上袅袅冒烟10。

这些人毫无例外,都大言不惭地说,他们的地位比他们的实际价值低得多;仅仅为了糊口,他们才不得不走进这个“舞文弄墨的世界”。要不是贫穷,受了伤,他们可以指挥一个兵团,或者当上将军衔御前侍从武官。每人还会举出一位故人飞黄腾达的例子:

“要知道,克莱茨和利迪格尔11是与我同时提升为骑兵少尉的。彼得鲁沙和阿廖沙当年跟我住在一所房子里。唉,你们瞧,我不是德国人,又没有靠山,才落得坐岗亭,当警察。你们想,一个正派人,又有我这样的才干,吃警察这行饭,心里舒服吗?”

他们的老婆牢骚更多,每年要回莫斯科,借口母亲或者姑妈病重,想最后会一面,顺便就把不多几个钱,提心吊胆地存进当铺。

他们便这样过了十五六年。丈夫一边怨命,一边鞭打警察,鞭打市民,讨好省长,包庇小偷,盗窃文件,反复吟哦《巴赫奇萨赖的喷泉》中的诗句。妻子一边怨命,怨外省生活,一边见钱就捞,掠夺求情的人,搜刮小店铺;她们喜欢月光之夜,因为可以不用点灯。

我要作这份鉴定,是因为我开头受过这些先生的蒙蔽,真心相信他们比其他人好,其实根本不然……

我离开彼尔姆时,只有一个人是我依依不舍,难以忘怀的。

一次省长检阅流放者时,有个波兰天主教教士邀我上他家玩。我在他家遇见几个波兰人,其中一人默默坐着,一边沉思,一边吸一只小烟斗,那张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流露出无法排遣的苦闷。他的背有点驼,甚至肋部歪了,他的相貌属于那种不规则的波兰立陶宛人脸型,它起先使人惊讶,继而又吸引人。有些最伟大的波兰人的脸就是这样,如法杰伊·科斯秋什科。采哈诺维奇的衣衫证明他非常贫穷。

过了几天,我在一条荒凉的林荫道上散步,那是彼尔姆的市郊,时间是5月下半月。青青的嫩叶正在发芽,白桦开花了(我记得这是桦树林荫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的外省人不爱柏拉图式的散步。我徘徊了好久,最后望见另一头的田野里有一个人正在采集标本,或者只是攀折这一带那些单调而罕见的花草。那人抬起头来,我认出了他是采哈诺维奇,便朝他走去。

后来我见过很多波兰事业的受难者;波兰斗争的史册上载满了为它献身的圣徒,但采哈诺维奇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他告诉了我,身穿将军制服的刽子手们,作为冬宫专制暴君的铁拳,如何迫害他们,我听了顿时觉得,我们的灾难,我们的牢狱和审问,简直毫不足道。

在维尔诺12,那时有一个长官,他来自战胜的敌人那边,这就是臭名昭著的叛徒穆拉维约夫13,他的不朽功绩在于说过一句历史名言:“他不属于那些被人绞死的穆拉维约夫,而是属于绞死他人的穆拉维约夫。”14从狭隘的、报复心重的尼古拉看来,好大喜功、专横暴戾的独夫最有价值,至少最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