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四章(第6/8页)
秋法耶夫是单身,他的太太与他离婚了。但是在省长公馆的后院,他故意半公开地养着一个姘妇,这是他的厨师的老婆,厨师只因为是她的丈夫,给遣送到了乡下。她并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但是大小官员,特别是忠于省长,即怕他陷害的官员,都成了“红极一时”的厨子老婆小朝廷上的臣子。他们的太太小姐们虽不声张,却经常在夜间偷偷拜访她。这位姘妇继承了她一位飞黄腾达的前辈——波将金的衣钵,掌握了一种手腕:她了解老头儿的性子,担心失宠,因此主动为他物色并不危险的对手。老头儿感激涕零,用依依不舍来报答这种俯就的爱,两人因而相处得融洽无间。
秋法耶夫整个上午都在省政府办公,诗的生活开始于三点钟。晚餐对他不是一件小事。他讲究口腹之欲,而且要有人一起进膳。他的厨房总是准备十二个人的饮食;如果客人不到一半,他会闷闷不乐;如果只有两人,他会感到不幸;如果一个也没有,他就近乎绝望,只得到杜尔西内娅19屋里与她对酌。找一些客人,把他们的肚子填饱,这不是难事,但他的官场身份和下级对他的畏惧,使他们不能无拘无束地享受他的款待,也不允许他把自己的家变成饭馆。他的座上客只能限于高级文官,机关首长之类,而这些人半数与他争吵过,不能获得他的好感;此外就只是稀有的过路旅客,富商巨贾,包税人,以及具备某种“资格”的怪物,也就是路易-菲力普曾企图引进大选中的那类角色。20理所当然,我是维亚特卡的第一号怪物。
因“思想问题”被放逐到边远城市居住的人,大家有些怕,但从来不把他们看作一般的凡人。外省对“危险分子”发生兴趣,正如妇女对著名的洛弗莱斯21,男人对交际花感到兴趣一样,彼得堡的官僚和莫斯科的阔佬,见了他们赶紧回避,外省居民,尤其是西伯利亚人却不是这样。
因12月14日事件被流放的人享有极高声誉。官员们每到新年,首先登门拜访尤什涅夫斯基22的遗孀。枢密官托尔斯泰23视察西伯利亚时,从流放的十二月党人那里搜集材料,用这些材料检察官员们呈送的报告。
米尼赫24坐在佩雷姆的塔楼里,指挥托博尔斯克的省政。凡有重大事务,省长们都得登门向他求教。
老百姓对流放者更少敌意,他们大多站在受害者一边。到了西伯利亚边境,“流放犯”一词消失了,换了“不幸者”的名称。在俄国人民眼中,法庭的判决无损于一个人的声誉。从彼尔姆省到托博尔斯克,一路上都有农民把克瓦斯、牛奶、面包放在小窗口,万一“不幸者”从西伯利亚秘密逃亡,随时可以取食。
谈到流放者,顺便说一下,过了尼日尼,就会遇到流放的波兰人,过了喀山,他们的人数便迅速增加。在彼尔姆有四十来个,在维亚特卡不少于此数。此外,每一县城都有几个。
他们的生活完全与俄国人隔绝,与居民不发生任何瓜葛;但他们自己彼此极为融洽,贫富之间经常互通有无,亲如手足。
我看到,当地居民对他们既不抱敌意,也没有特殊的好感,只是把他们看作一般的外地人——这也难怪,他们几乎没有一人懂得俄语。
一个固执的萨尔马特老人25(他曾在波尼亚托夫斯基26手下当过枪骑兵军官,参加过拿破仑的一部分军事行动)1837年获得批准返回自己在立陶宛的庄园。动身前夕,老头儿邀请我与几个波兰人一起用饭。饭后,这位骑兵军官擎着酒杯,走到我面前,拥抱着我,用军人的直爽态度在我耳边说道:“为什么您是俄国人啊?!”我没有回答什么,但这句话却深印在我的心中。我明白,这一代人是不可能解放波兰的。
从科纳尔斯基27开始,波兰人已完全改变了对俄国人的看法。
一般说,流放的波兰移民没有受到欺压,但没有财产的人,他们的物质状况是可怕的。政府发给这些人每人每月十五纸卢布,这点钱得付房租、衣食和烤火费。在比较大的城市,如喀山和托博尔斯克,可以靠教书、开音乐会、在舞会上演奏、画肖像、办舞蹈训练班等等,多少挣些钱。在彼尔姆和维亚特卡,这些办法就行不通了。尽管这样,他们从不向俄国人乞求任何东西。
被秋法耶夫请到他那西伯利亚式酒席上吃大鱼大肉,对我是一种真正的惩罚。他的餐厅与他的办公厅是一路货色,只是形式不同,少脏一些,但更鄙俗,因为它披上了一件亲善的、而不是暴力的外衣。
秋法耶夫对自己的客人都了如指掌,他瞧不起他们,有时甚至翻脸不认人,通常对他们的态度也像主人对自己的狗一样:有时过分亲热,有时又蛮不讲理,失去一切分寸。尽管这样,他还是邀请他们吃饭,而他们怀着又怕又喜的心情去赴席,在那里低声下气,吹牛拍马,巴结奉承,赔尽笑脸,真是丑态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