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监狱与流放(1834—1838) 第十八章(第3/4页)
我的编辑部同事也是我母校的学士,与我同一个系。我讲到他,没有心情笑,他的一生那么悲惨,然而直到死,他都是非常可笑的。他绝不愚昧,但非常迂阔,糊涂颟顸。不仅他的样子难看得要命,而且身材庞大肥胖,肌肉松弛。脸比普通人大一半,皮肤粗糙,鱼嘴般的大嘴巴一直伸展到耳朵附近;那对浅灰色眼睛与其说被睫毛遮暗了,不如说是靠淡黄的睫毛照亮的;硬毛似的头发稀稀拉拉,覆在天灵盖上。他比我高一个头,背有点驼,非常邋遢。
甚至他的名字也这么古怪,以致弗拉基米尔的哨兵把他送进了警卫室。一天深夜,他裹在大衣里,走过省长官邸,拿着轻便望远镜,站在那儿瞄准一个星球观察。这使哨兵感到不舒服——大概他认为星星也是官家财产。
“那儿是谁?”他对一动不动的观察者大喊。
“涅巴巴15。”我的朋友用重浊的嗓音回答,没有移动一步。
“请您不要开玩笑,”哨兵感到受了侮辱,回答道,“我是在执行任务。”
“我对你说,我是涅巴巴!”
哨兵忍不住了,拉了铃,军士来了,哨兵把天文学家交给他,带往禁闭室。他说,那儿会弄清楚你是女人不是。要不是值班军官认识他,他非在那儿待到天亮不可。
一天早上,涅巴巴来找我,说他要上莫斯科几天,一边调皮地向我嘻嘻傻笑。
“我……”他吞吞吐吐道,“我回来就不是一个人啦!”
“什么,那您是?”
“是的,我是去举行婚礼的。”他羞怯地说。
对敢于嫁给这位先生的女子的勇气,我是敬佩的,因为他虽然善良,却实在太丑陋了。但过了两三个星期,我果然在他家中看到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不怎么漂亮,但也并不难看,有一对灵活的眼睛。这时,他在我的眼中简直成了英雄。
过了一个半月,我发现我的夸西莫多16生活并不愉快;他整天愁眉苦脸,校样也不认真看,那篇谈候鸟的文章始终没有写完。他心不在焉,闷闷不乐,有时我还发现,他的眼睛是哭过的。这样继续了不多久,一天我路过金门回家,发现几个孩子和店铺伙计朝教堂的墓地奔跑,警察显得很忙,我也跟去了。
涅巴巴的尸体躺在教堂墙边,身旁有一把火枪,他是对着自己家的窗口自杀的,脚上留下一段绳子,他便是用这段绳子扳的枪机。卫生局长正向围观的人从容不迫地说明,这样的死法一点痛苦也没有。警察准备把尸首抬往警察所。
……大自然对人何其残忍。生活只是给了他侮辱和痛苦,在他决定用这段小绳子终止心脏跳动的时候,他的胸中有些什么感觉呢?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父亲体弱多病,母亲年老力衰吗?一切也许是这样。但是我们有什么权利要求正义,要求解释和理由呢?况且向谁要求呢?向疯狂旋转的生活的飓风吗?……
就在那时候,我开始了生命中新的一页……那纯洁、明朗、年轻、严肃的一页,沉浸在爱情中的、与世隔绝的一页。
它已属于另一卷了。
1 俄国作家索洛古布写的著名小说。
2 外省客店的菜单往往别字连篇,所谓“山猫”实际是“秈米”。
3 即拿破仑三世,1852至1870年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皇帝。
4 即本书第十五章提到的那个因行贿入狱的村长。
5 即下面提到的德米特里·涅巴巴(约1806—1839),弗拉基米尔中学的数学教师,赫尔岑的同学。
6 指《维亚特卡省政公报》第1期的“附刊”,它出版于1838年1月,这时赫尔岑已在弗拉基米尔。
7 根据当时内务部的指示,俄国四十二个省都发行了《省政公报》。
8 布卢多夫(1785—1864),俄国国务活动家,年轻时曾从事文学活动,与茹科夫斯基等接近。1832至1837年任内务大臣。
9 指卡拉姆津在历史方面的主要著作《俄国通史》,共十二卷,未完成,最后一卷于其死后由布卢多夫整理出版。
10 指阿尔扎玛斯社的社员。阿尔扎玛斯社是1815至1818年间俄国的重要文学团体,倾向感伤主义和浪漫主义,主张追随卡拉姆津革新文学语言,以茹科夫斯基为首。布卢多夫是它的发起人之一。
11 欧洲的小公国,由世袭大公行使君主权力。
12 摩纳哥的世袭大公,这里可能指弗洛列斯坦一世(1785—1856)。
13 “秘书”一词在俄语中是外来语,所以这些人认为应改称“主任”,但省政府的秘书又不宜改称“省政府主任”,因此只得照旧用外来语。
14 缙绅陪审员系从地主贵族中选出,与县长一起审理案件,处理县政等等,职权本来与警察所长差不多。但1837年起,政府废除了缙绅陪审员制度,改由省政府任命的区警察所长行使审理案件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