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利亚济马河上的弗拉基米尔(1838—1839) 第二十章(第3/6页)
在公爵夫人府上,教堂执事只是一个无依无靠而又温和恭顺的穷人,对他点一点头,说几句话,已经是抬举了他。甚至女伴也认为应该瞧不起他。可是他并不计较他们和她们的态度,仍热心教课,女学生的聪明伶俐感动了他,他也感动了女学生,使她伤心落泪。公爵夫人对此不能理解,责怪孩子哭哭啼啼,为了她的多愁善感对教堂执事很不满意:“这实在太那个啦,完全不像个小孩子!”
然而老人的教育在年轻人面前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宗教不是庸俗的教条,不是仅仅遵守斋期和夜间上教堂;恐惧造成的迷信观念也没有与欺诈同时并存,这不是那个一切受限制的、弄虚作假的、程式化的、狭隘得使心灵窒息的世界,而是完全不同的令人神往的世界。教堂执事给了女学生一本福音书,她如获至宝,一直爱不释手。这是她读的第一本书,她曾与她唯一的女友,保姆的侄女,公爵夫人的年轻使女萨莎一起,反复阅读它。
后来我对萨莎有了很深的了解。她生长在马车夫和厨子中间,从未离开过女仆房,她是在哪里和怎么受到教育的,我一直不能理解,但她的修养确实不同寻常。她是那种无辜的牺牲者之一,这种人被农奴地位扼杀在仆役室中,默默无声地死去,那一切往往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她们不仅没有过光明的日子,欢乐的回忆,得不到丝毫的补偿和同情便离开了人世,而且自己也不知道,她们的死带走了什么,造成的损失有多大。
太太烦恼地说:“小丫头刚学会做事,突然躺下死了……”七十岁的女管家嘀咕道:“如今那些使女哟,比小姐还娇嫩”,然后去吃葬礼后的蜜粥和酒宴了。母亲哭啊哭啊,也开始喝起酒来——一切便这么结束了。
而我们从旁边经过,却匆匆忙忙,对发生在我们眼前的这些可怕事实从不正视,傲慢地推说没有工夫,用几个卢布和几句好话应付过去。一旦惊异的我们蓦地听到骇人的呻吟声,那世世代代被摧残的灵魂的控诉,却像刚从梦中苏醒,连连追问,这心灵的呼声,这有力的控诉,来自哪里呀?
公爵夫人杀死了自己的使女,当然不是故意的,是无意识的;她用各种琐事折磨她,摧残和葬送了她的一生,她用侮辱、生硬粗暴的态度虐待她。她几年不让她出嫁,直到从她痛苦的面容上看出了肺痨的症状才同意。
可怜的萨莎,你是被农奴制玷污的,丑恶的、该死的俄罗斯生活的可怜的牺牲者,你用死获得了自由!但你还是比别人幸福得多,在公爵夫人家严酷的奴隶生活中,你遇到了一位好友,你无限爱她,在你死后,她的友谊一直伴送你到墓地。她为你流了许多眼泪,直到临终前不久,还在回忆你,怀念你,因为你是她童年生活中唯一光辉的形象!
……两个年轻姑娘(萨莎大一些)每天起得很早,大家都还睡着,她们就走到户外,在晴朗的天空下一起读福音书,一起祈祷。她们为公爵夫人和女伴祷告,祈求上帝打开她们的心灵;为了让自己经受考验,她们整整几个礼拜不吃肉,幻想着修道院和死后的生活。
这种神秘主义适合少年的特点,适合那种年龄,在这种年龄,一切都还是秘密,一切都还是宗教奇迹剧,逐渐苏醒的思想还没有透过清晨的迷雾,射出明朗的光芒,而雾也还没有被经验和欲望所驱散。
后来在恬静、安谧的时刻,我常爱谛听这种童年的祈祷,它是一个人的广阔生活的起点,又是另一个人的不幸生命的终点。在荒凉的院子中,那个被粗暴的恩惠所玷辱的孤儿,那个被毫无出路的地位所玷辱的奴隶,为了自己的压迫者的灵魂向上帝祈求,这情景使我心头充满了怜悯,罕见的平静降临到了我的心灵中。
这个纯洁优雅的少女,在公爵夫人那荒谬的家庭中,没有引起任何亲族的重视,然而却在教堂执事和萨莎那里,也在全体仆役中间,赢得了热烈的同情和爱护。这些普通人不仅把她看作一个善良和蔼的小姐,而且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崇高的气质,这使大家敬重她,信赖她。在公爵夫人府上,女孩子们出嫁时,都要求她亲手替她们别上一条丝带等等。一个年轻使女,我记得名叫叶连娜,突然感到胸口刺痛,后来发现是严重的肋膜炎,已无法治愈,于是去请神父。女孩子怕极了,问母亲是不是毫无指望了;母亲一边啼泣,一边对她说:上帝马上要召她回去了。这时病人扑在母亲怀中痛哭,要求见见小姐,让她亲自用神像祝福她超升天国。她来后,病人攥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嘴唇上,反复说:“为我祈祷吧,祈祷吧!”年轻的姑娘自己也泪痕满面,开始小声祈祷——病人就在祈祷声中逝世了。大家围住病床,跪在地上画十字,她替她合上眼皮,吻了冰冷的额角,这才走出房间。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