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八章(第5/9页)
住宅是参政官造的,非常漂亮,房间宽敞,窗户高大,两边有露台似的走廊。屋子全用上等大圆木建造,内外都没经过任何粉刷,只有塞在缝里的麻屑和青苔点缀在各处。这种墙壁能发出一股松香味,松脂像熔化的琥珀从表面渗出。屋前是一片不大的田野,田野那边是黑压压的建筑木材林,林中一条小路通往兹韦尼哥罗德。另一边是蜿蜒的村庄,一条村道仿佛尘土织成的细长带子,从村中伸出,消失在黑麦田中,这条路经过迈科夫工厂通往莫扎伊斯克。沉静的和喧闹的阔叶树林,苍蝇,蜜蜂,黄蜂,它们的不断的嗡嗡声……还有一阵阵香味,这是饱和着植物蒸汽的草木的气息,不是花香,是绿叶的清香……我走遍意大利和英国,想寻找这种香气,可是无论春天还是盛夏,几乎从未找到过。有时在干草收刈之后,在西洛可风15中,在雷雨之前,仿佛袭来一阵这样的香气……于是我想起了屋前的一方草坪,由于我禁止修剪青草,还引起了村长和仆役们极大的不满;我三岁的儿子就在这儿的三叶草和蒲公英上面,在螽斯、各种昆虫和瓢虫中间打滚,还有我们自己和我们的朋友,我们的青春!
太阳落山了,气候还很温暖,我们坐在草地上,不想回家。凯切尔在摘蘑菇,无缘无故与我吵嘴。这是什么,是铃铛声吧?车子是来我们这儿的?很可能——今天是星期六。
“县长出门办事啦。”凯切尔说,其实并不相信这是他。
一辆三驾马车过了村庄,咚咚地驶上木桥,绕到小丘背后;那儿只有一条路,是通到我们家的。我们刚赶去迎迓,车子已到了大门口;米哈伊尔·谢苗诺维奇16像雪崩似的从车上滚到地下,嘻嘻哈哈与我们拥抱,笑得前仰后合的。就在这时,别林斯基也钻出了车子,一边揉腰眼,一边骂波克罗夫路远,骂俄国马车不好,俄国道路不平。凯切尔却大骂他们:
“你们真是活见鬼,晚上八点才到,不可以早一点吗?一定是别林斯基这个促狭鬼不肯早些起床。你们看什么?”
“他在你这儿越发像野人了,”别林斯基说,“瞧这头发,留得这么长!凯切尔,你可以在《麦克白》中扮演活动森林啦。等一会儿,别把话都骂完,还有比我们更迟的坏蛋呢。”
另一辆三驾马车已拐进院子,车上坐着格拉诺夫斯基和叶·科尔什17。
“你们要在这儿玩几天吧?”
“两天。”
“好极了!”凯切尔高兴得跳了起来,像塔拉斯·布尔巴18见了自己的儿子一样。
是的,这是我们生活中一段光辉的时期,暴风雨过去了,只剩下几朵正在消失的乌云。朋友们欢聚一堂,融洽无间!
可是一件意外的事故几乎破坏了一切。
一天傍晚,马特维跟着我们,在堤上指给萨莎看什么东西。他脚一滑,从狭窄的堤坝边沿掉进了水里。萨莎吃了一惊,向他奔去,等他钻出水面,就用小手拉住他,噙着眼泪反复说道:“别走,别走,你会淹死的!”谁也没想到,孩子的眷恋竟是马特维一生得到的最后的爱,而萨莎的话中包含着对他的可怕的预言。
马特维浑身湿湿漉漉的沾满了污泥,便去睡了,从此我们没有再看到他。
翌日早晨七时,我站在阳台上,听到有人讲话,声音越来越嘈杂,还夹杂着喊叫,接着,几个农夫慌慌张张冲进屋子。
“出了什么事?”
“糟了,”他们答道,“老爷府上有人落水了……一个捞得快,救上岸了,可还有一个怎么也找不到。”
我奔到河边。村长脱了靴子,挽起裤管,在岸边指挥。两个农夫从小划子上往水中投网。过了五六分钟,他们大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把马特维的尸体拖上了岸。这个年轻力壮、两腮红红的漂亮小伙子,睁着两眼躺在地上,没有一点气息,脸的下部已开始肿胀。村长把尸体留在岸上,严禁农夫碰它,又给它盖上了一件粗呢大衣,派了看守,然后打发人上警察所报案……
我回到家中,遇见纳塔利娅,她已知道一切,呜咽着扑在我身上。
我们非常可怜马特维。在我们的小家庭中,马特维是不可缺少的一员,他与我们最近五年的一切重大事件紧密联系在一起,他是真心爱我们的,他的死对于我们是无法弥补的。
我当时写道:“也许,对于他,死是幸福,生活许给他的只能是可怕的打击,他没有出路。但是用这种办法摆脱未来的不幸,实在太凄惨了。他是在我的影响下成长的,然而成长得太快,这种不平衡的发展使他感到痛苦。”
马特维的命运的悲剧方面,正在于匆忙的发展给他的生活造成了裂痕,他又无力填补这裂缝,缺乏战胜它的坚强意志。在他身上,高尚的感情和温柔的心肠比思想和性格更强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