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巴黎——意大利——巴黎(1847—1852) 俄罗斯的影子(第5/24页)
这一切对于今天访问巴黎的人说来都是不可理解的。然而不应忘记,今天的巴黎已不是真正的巴黎,而是新的巴黎了。
自从巴黎成为一种汇集了全世界精华的城市之后,它主要不再是法国的城市了。从前它包含着整个法国,“除了法国它便什么也没有”;现在这里不仅有整个欧洲,还有两个美洲,它本身占的比重却不多了。它已湮没在“世界大饭店”的称号中,成了东西方客商的中途站,失去了自己的独特面貌,那一度使它赢得了热情的喜爱和强烈的憎恨,无边的尊敬和无穷的反感的面貌。
不言而喻,外国人对新巴黎的态度改变了。驻扎在革命广场军营中的各国军队知道,它们占领的是别国的城市。30现在,各国的旅游者却把巴黎看作自己的城市,他们买下了它,在这儿寻欢作乐,他们完全知道,巴黎需要他们,古代的巴比伦在这儿复活了;它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美轮美奂。
在1847年我还能见到从前的巴黎,然而已经是脉搏加快了的巴黎,贝朗瑞的诗歌成了强弩之末,合唱词“改革万岁!”在不知不觉中换成了“共和万岁”31那时俄国人住在巴黎依然保持着一种永恒的幸运心情,感谢上苍(当然也得感谢按时收到的地租)他们能住在这儿,游览罗亚尔宫,上法国喜剧院。他们公开崇拜社交界五花八门的男女名流——名的医师和舞蹈明星,牙科医生德西拉博和疯子“妈爸”,以及一切文学骗子和政治魔术家。
我憎恨一切不问情由妄自尊大的作风,它在俄国人中十分流行。我发现,这与从前军官和地主横行霸道的行径是一脉相承的,只是穿上了瓦西里岛32的衣衫,按照它的法则行事而已。但不应忘记,在西欧的权威面前低声下气的态度,也来自同样的军营、衙门和仆役房,只是它们是面向老爷、长官和上司的。由于我们除了暴力和它的象征——勋章和官衔,没有任何可以崇拜的事物,我们需要精神的“官级表”33,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我们同胞中的那些优等国民在向什么人顶礼膜拜呀?向维尔德34和卢格这类黑格尔派中最无能的庸人顶礼膜拜。对德国人尚且如此,那么可想而知,在法国人面前,在一些真正优秀的人物面前会怎样了,例如,在皮埃尔·勒鲁面前,或者在乔治·桑本人面前……
我很后悔,起先我也卷进了这中间,认为在咖啡馆里跟《十年》35的历史学家谈几句话,或者在巴枯宁家跟蒲鲁东讲几句话,便提高了身价,获得了一种级别。但是在我身上,偶像崇拜和权威崇拜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便遭到了全面的否定。
到达巴黎后过了三个月,我便开始猛烈攻击这种尊卑观念,而关于别林斯基的争论正发生在我的否定达到最高峰时。巴枯宁一向心地宽厚,一半赞同我的话,不免哈哈大笑,但萨佐诺夫却大为生气,认为我对实际政治问题一窍不通。但不久我就使他有些相信了这一点。
二月革命在他看来是全面的胜利,他所认识的一些报馆文人担任了政府要职,王位摇摇欲坠,得靠诗人和医生支持了。德国王公们向昨天受到他们迫害的新闻记者和教授请求指教和帮助。自由主义者教导他们怎样把窄小的王冠牢牢戴在头上,免得给起义的狂风吹走。萨佐诺夫接连不断写信到罗马,要我回家,即回巴黎,回统一而不可分割的共和国。
从意大利回来后,我发现萨佐诺夫心事重重。巴枯宁不在,他已去发动西欧的斯拉夫人了。
“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们的时间已经到了?”萨佐诺夫一见面便这么说。
“这是什么意思?”
“俄国政府已走投无路。”
“何以见得,难道在彼得保罗要塞宣布成立共和国了吗?”
“让我们统一一下认识,我并不认为,我们明天便会出现2月24日。但是舆论,但是自由思潮的风起云涌,四分五裂的奥地利,普鲁士的准备制订宪法,迫使冬宫周围的人不得不想一想了。颁布一部宪法,一部类似大宪章的东西,这是最低限度要做的事,嗯,既然这样,”他露出得意扬扬的神气又道,“那就必须成立一个开明的、有文化的、能够用现代语言讲话的内阁。你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没有。”
“傻瓜!他们到哪儿去找学识渊博的内阁官员呢?”
“只要肯找,还怕找不到吗?但我觉得,他们还不想找。”
“怀疑主义现在不合适了,历史即将作出决定,一切非常快。想想吧,政府不得不求助于我们了。”
我望着他,想知道他这是讲笑话不是。他的表情是认真的,脸色有些发红,显得十分激动。